且说林如海夫妇并胤祥柳湘莲半夜方回至林府,彼此见礼厮认过后,黛玉因见几人皆疲惫不堪,顾不得与父母叙久别重逢之情,忙忙的安排了大伙儿歇息。直至次日下午,众人方缓过神儿来,各自梳洗更衣毕了,聚在厅里说些别后的经历和见闻,胤祥与林如海自是坐了上首,其下左一是弘晓,其次便是湘莲,右边则是贾敏,香菱与黛玉亲热的挨在她的两旁,不时低低说几句体己话儿。
一回至自己家里,黛玉便好似换了一个人,爱玩爱闹爱笑,时不时还使一点子小坏,与众人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弄得人人皆哭笑不得。这会子,她更是快活得像一只小鸽子,不住在各人之间飞来飞去,不是替胤祥续一杯茶,便是与弘晓说道两句,或是与湘莲拿几块儿点心……贾敏又怜又爱的看着她,心里越发觉得愧疚,为当年自己只记挂丈夫,而送年幼的女儿至娘家之事深深悔愧,虽则是忍痛,到底对她不住。女儿长到如今十三岁,真正与她呆在一块儿的时间,竟不足四载,偏她仍出挑的这般亭亭玉立、气象万千,对于她夫妇二人来讲,实在不能不说是老天的恩泽!
这边厢贾敏心里百感交集,对面的柳湘莲亦是心潮澎湃,四年了,足足有四年了,光阴似箭,岁月如梭,他终于报了父母的大仇,亦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此前他已接替林如海,做了雍正直属暗杀组织——“血滴子”的军师,但他又与林如海大不相同,他不独有一颗运筹帷幄的头脑,他还有着一身冠绝天下的武功,连胤祥都夸他智勇双全,亲自上书皇上,赐了他轻车都尉的爵位,并在京城特意为他建了一处府邸,只待日后他入京好居住。
至这个时刻,他方自觉能给黛玉一份安详稳定的生活,是以此番林如海一提及黛玉亦将返回扬州,他便毫不犹豫的相跟着回来了。果真见到她了,她仍是如他梦里所思一般,雪衣,明眸,皓齿,樱唇,纤细袅娜,弱柳扶风。他心里是喜忧参半,父母遇害之前,曾与了他一对雌雄鸳鸯剑,雄剑上錾着一“鸳”字,雌剑上则錾一“鸯”字,乃柳家时代相传之宝物,言明往后他若有意中人,便将雌锋作信物。此时他心里便在暗自忖度,该如何表露自个儿的心意?
虽则湘莲已计议妥当,到底无甚机会与黛玉独处,一来她与父母久别重逢,自有许多体己话要说;二来林家到底世袭列侯,虽则人丁单薄,亦有三五房近支叔伯,闻得黛玉来家,如海病愈,少不得上门问候说笑一番,直忙活了十来日,方渐渐消停了。
这一日,黛玉正与英莲做针线,便见弘晓浸着温润如玉的笑容进来了,黛玉因迎上前笑道:“作什么笑的这般开心?敢是捡了银子不成?”
弘晓自在一旁坐了,笑道:“比捡了银子还好上百分。”一面说一面接过紫鹃递上的茶,浅酌了一口,方道:“前儿我阿玛不是与额娘写了信送往京城?才刚接到额娘的回信,说是事情她已办成了。”
听罢他的话儿,黛玉大喜,道:“真真成了吗?这会子可好,爹爹竟不必烦恼了。”原来贾敏四年前已是“死”过之人,不独大办了葬礼,还至官府消了户籍,此番回至林家后,除却几个极为信任的家人外,并不敢让其他人知道她的存在,林府对外仍是一如这几年,并没有女主人。然要长期瞒住一个大活人的存在,谈何容易?况贾敏亦不能一直藏在家中,不见其他外客。
上述几件倒还好解决,横竖林府再过几月便会居家迁入京城,到时扬州这边便是有人认得贾敏,也只当认错罢了。最难的却是,一旦迁入京城,必少不了与贾府诸人往来,贾母不消说,邢夫人王夫人等人却是认得她的,到时见了她,可真是活打嘴了!众人皆为此事烦恼得了不得。
此时弘晓想出了一个法子,让其阿玛胤祥,亲自修书一封与兆佳氏,让她想法子为贾敏在京城弄一个身份,待她入京后,就说是她的两姨表妹,远嫁西北守了寡,偏巧儿如海亦没了妻子,因说与他作续弦儿。如海一想,贾敏本与他在西北呆过几年,自会说上几句西北方言,到时便是有人起疑,也不能确定,她便仍是他林府之女主人,黛玉的母亲了!
黛玉因笑叹道:“此番可好,过一段儿咱们进京后,爹爹便要再娶妈妈一次,我也可以讨杯喜酒喝了。”英莲笑着接道:“那咱们姐妹可得趁这几月,为妈赶制一身儿漂亮的嫁衣才好。”因着贾敏待她如己出,她亦渐渐视她为亲母了。
又说了一会子话,弘晓对黛玉道:“我有几句话与你说,咱们到外面去吧。”黛玉便羞红了脸,偏英莲戏谑道:“人家叫你呢,赶紧儿的出去吧。”说罢又轻推了她一把,她回头啐道:“真真的贫嘴贱舌讨人厌恶……”到底不好意思,掩面出了门子,弘晓亦相跟着出去了。
一时到得园子里,黛玉含羞问道:“到底什么话儿屋里说不得?倒惹得姐姐白笑话我。”弘晓柔声道:“我想着这事儿早早晚晚得回明你父母,越性趁着这会子我阿玛也在,竟与二老提亲下聘,免得夜长梦多。”虽则他素来不拘小节,这会子面对朝思暮想的人儿,说出这番大胆直白的话,到底有些不好意思,脸亦如红布一般。
因之前雍正曾当着二人之面,提及过此事,故这会子黛玉听得弘晓如斯说,虽羞得了不得,却因着心里本就认定他,生则同生,死则同死,并不曾着恼,只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明儿……你瞧着与我爹爹妈妈说便罢了。”
此时天已将黑,二人站着说道了一会子,都觉腿脚有些发酸,遂席地对面儿坐了,有一句没一句说些个幼时的闲话儿。
“黛儿,你现在累吗?”弘晓忽然道。
黛玉触及他一片温柔的目光,低低道:“是有一些儿累了。”
弘晓便伸直了双腿,让黛玉将头枕上,她先还不好意思,及至见了他眼里不含任何杂质的怜惜的眼光,便安静的枕了上去,轻轻闭上了眼睛。两人都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溢满心房,时间好似停在了这一刻,安详而隽永。
没有人注意到,离他们几丈远的凝碧树下,柳湘莲冷艳绝美的双目,将才刚发生的一切,悉数尽收眼底。
此时的湘莲,除过满脑子的妒忌和绝望,还有深深的懊恼和悔恨,他早该想到,如黛玉那般美好如谪仙的女子,又怎会没有其他男子被她吸引呢?四年前,他就不该想着父母大仇,不该为了能配得上她,而拼命去求得那虚无的功名。他就该寸步不离的守着她,等待她长大,等待她明了他的心思。
可是这说长不长,说短亦不短的四年,竟让她与他渐行渐远,直至现在这般,到了他遥不可及的高度,曾经苦苦追求的,曾经的生离死别,现在又剩下些什么呢?
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湘莲只觉双腿如灌满了铅般沉重,袖里不及拿出的雌雄鸳鸯剑,此时正坚硬的顶着他的手臂,提醒着他,才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而是实在发生了,他是真的失去黛玉了!随即他又自嘲一笑,原就从不曾拥有过,又何来失去之说呢?
眼前又晃过黛玉与弘晓依偎着的身影,湘莲不得不痛苦的承认,他们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那么的和谐,只有像他那般翩若皎龙、高贵出尘的男子,方配得上黛玉的纯洁与美好,而似自个儿这般双手沾满鲜血,心中充满仇恨的人,原只配活在漆黑的夜里,活在阴冷与黑暗中!
湘莲自行囊里取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儿,木然的摇了几摇,忽然仰头大口喝起来,只短短一瞬,瓶子便空空如也。这瓶中所装之物,系他自个儿酿制的美酒,唤作“海水摇空绿”,乃集高秋八九月之霜露酿造而成,他试验了无数次,方得了这么一小瓶儿,绵绵馨香,入口不绝,他自是舍不得饮尽,想了一多半儿,欲待黛玉接受他的心意后,与她一道享用。这会子可好,她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为了今日的相遇,做了怎样的准备与谋划。
“惊节序,叹沉浮,浓华如梦……水东流,人间何事堪惆怅,莫向横塘问旧游……”他口齿不清的念道,其时正是酒沉之时,他顾不得礼仪风度,脱了鞋袜便赤着脚,在房间里乱走起来,心里却是越发清醒,越发孤独,越发彷徨。
且说弘晓先向黛玉提了求亲的事儿,晚间便至胤祥房里,向他回明了此事,胤祥因笑道:“那黛丫头我瞧着甚好,听说你额娘亦爱她得了不得,咱们两家历来交好,彼此知根知底儿的,你二人能结合,自是再好不过。明儿我就与如海说,再无不成的,你只管等着做新郎官儿吧。”说完又道:“但只你皇伯父是什么意思?你的嫡福晋到底须得他下旨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