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喜道:“这样金贵东西,从那里来的?”她之前见过宝玉有一块,虽心里羡爱,亦知她若开口,宝玉必定与之,却终究没有讨要,她不想与他有太多牵连!雪雁笑道:“姑娘也不想想,咱们这里的金贵东西,皆来自哪里?自是王爷派人送来的!”听及此话,她心里一动,随即便是满满的感激,诺大的京城,除却贾母,他无疑是最关心自己的人!
这一日,黛玉和三春姐妹正在贾母跟前说笑凑趣儿,却见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儿忙忙进来道:“回老太太,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在正门外下车了,太太请姑娘们立时到二门外迎接!”贾母一听这话,脸便沉了下去,冷笑道:“府里的人都死绝了不成?竟让姑娘们出去迎客,也不怕人听了笑话儿!”再看姐妹四人,却是神色各异,黛玉是一脸的淡然,惜春是一脸的不屑,迎春则是无可无不可,惟有探春是一脸的挣扎和犹豫!
黛玉心里暗叹一口气,探春亦真真不容易,庶出的身份,让她凡事皆需做得比迎、惜二人好上几分,众人方将她们一同看待。这会子若拂了王夫人的意,到头来受累的只怕是赵姨娘和环儿!遂起身向贾母道:“外祖母,我倒想瞧瞧那位新来的姐姐是何品貌?”探春忙向她投来感激的一瞥。
贾母一听这话,到底不再说什么,只命几个有年纪的嬷嬷好生跟着,姐妹四人方依次出去了,才过了正房的游廊,却见一大群人说笑着进来了,打头的正是王夫人和另一位四十来岁的贵妇!
且说黛玉与三春才过了正房的游廊,便见王夫人等说笑着进来了,姐妹四人遂立在原地等候,不想王夫人等走近了,却正眼亦不瞧四人,径自走过去了。黛玉便面有不豫之色,三春亦是立时黑了脸,惜春更是冷笑道:“竟登鼻子上脸了!”正不可开交时,凤姐儿过来劝道:“过后多少话儿说不得?这会子先屋里去,也免得老太太动疑,况别人不知礼节,咱们断不可跟她们一般!”众人一想凤姐儿的话原也在理,方一道进去了。
屋内已是热闹非凡,丫头们穿梭着端茶递水,王夫人则忙着向贾母介绍:“回老太太,这位便是媳妇儿的妹子,金陵薛府的薛太太。”那中年贵妇薛姨妈向贾母福了一福,笑道:“叨扰老太太了,我心里忒过意不去!”贾母笑道:“姨太太外道了,一家子亲戚骨肉的,原该多走动方显亲密!”
王夫人又亲携了一女上前,笑道:“这是姨太太的千金,乳名唤作宝钗,老太太瞧这孩子可还好?”言语间是遮不住的得意之色,贾母忙戴了眼镜儿,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两人未及上前,那宝钗径自到贾母跟前,行了展拜大礼,抬头浅浅一笑,道:“请老太太安!”
贾母细细瞧了一遍,果然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花颜月貌,方笑道:“真真是让人不知道夸什么才好,咱们家的女孩儿算是比下去了!”又笑问她道:“今年十几了?可读书不曾?到这里来可不要外道才是!”宝钗一一答道:“今年已十四了;不曾读过书,只些微认得几个字罢了……”大方且得体,王夫人又指着三春介绍道:“这是你二妹妹、乃大老爷之长女;这是你三妹妹,为你姨夫之庶出;这是你四妹妹,乃东府之独女。”三人依次厮认了,皆唤宝钗作“宝姐姐”。
及至黛玉面前,王夫人笑道:“这位是已故姑太太之表姑娘,现寄居在府里,以后你二人须得和睦相处才是!”听及“寄居”二字,黛玉登时变了颜色,贾母亦冷了脸子,待要说话,偏那宝钗自拉了她的手,笑道:“早早儿的便听姨妈提过妹妹,说妹妹神仙一般品貌,今日见了,果真名不虚传!”黛玉只淡淡回了一句:“姐姐谬赞了!”便不再说话,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凤姐儿见此状,忙笑道:“说话间便午时了,我回老太太、太太,是否让厨房整治两桌席面送来,权当为姨妈接风洗尘?”贾母笑道:“这原是该的,你瞧着吩咐吧!”一时薛姨妈又命人将各色人情土物酬献了,众人复又热闹起来。
宝钗自与姐妹们一处说话,贾母便与薛姨妈闲谈,说话间便谈及薛家现状,贾母笑道:“常听我那二太太提及姨太太,说贵府现领内务府采买之差,自是见多识广,可不要笑话咱们小门小户才是!”薛姨妈忙笑道:“老太太说笑了,敝舍不过领着内帑钱粮,采办一些个杂料,那里及得上尊府书香列侯之家!”贾母摆手笑道:“咱们这样人家,不过才至第三代,岂敢妄称书香列侯之家?我那外孙女家列侯五代,小婿亦是前科探花,才只勉强算得上书香门第,我们可差远了!”说完还大有深意的看了王夫人一眼,薛姨妈是个乖觉人,忙赔笑道:“怪道林姑娘那通身的气派呢!”
贾母方笑道:“不过比别人略生得齐整些罢了!”随即又道:“我想着姨太太在京里必是有房舍的,但只虽则同处一城,到底有些个距离,不如先能着住下来,再慢慢的着人去收拾,一来大家亲密些,二来赶了这许久的路,人疲马倦的,也好消停些儿!”
薛姨妈忙起身推辞道:“老太太爱惜我母子,原不该辞,但只此次进京来,琐事却是极多,一来宝丫头已到待选之年,必要费一番周折;二则京里几处生意近来消耗极大,需尽快查明缘由;再者便需入户部销算旧帐,另计新支,其他琐事更是数不胜数,到时自少不得人来客往,只怕给尊府添麻烦……”话音未落,一直未开口的王夫人忽然接道:“妹子不必过虑,咱们东北角上的梨香院白空闲着,小小巧巧,约有十余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前有一门通街,人来客往可经此门;西南方向另有一角门,通一夹道,出来便是我那院子的东边了,亲戚间往来,亦是极便宜的,老太太瞧着可还好?”
贾母听完笑道:“二太太所言极是,姨太太万不可再推辞!”一旁的凤姐儿、李纨亦帮腔着劝留,那薛姨妈方道谢应允,又补充道:“但只一应日费供给悉数免却,方是处常之法。”贾母和王夫人都依言允之。
一时丫头来回摆饭了,众人方移至饭厅,仍是王夫人带着纨凤二人,为众人布菜添饭,贾母见薛姨妈一脸的局促,因对王夫人道:“你也坐下吧,与姨太太多说会子话。”她方告罪坐下了,鸳鸯忙亲执了一副碗筷摆上,当下众人便举筷吃将起来,却绝不闻一丝咳嗽说话之声。
少时饭毕,王夫人对贾母道:“姨太太一家子舟车劳顿,不如让媳妇儿先带往梨香院安置了,稍事歇息休整一番,晚些再来与老太太说话儿!”贾母笑道:“如此甚好,你老姐妹二人暮年相会,自有大篇话要讲,晚间也不必过来了。”王夫人与薛姨妈、宝钗行礼后自去了,凤姐儿和李纨亦相跟着离去。
待三春亦散了,贾母方冷笑道:“打量着我不知道那薛家的现状呢,偏要充那大富之家!”黛玉奇道:“外祖母何处此言?”贾母笑道:“你小人儿家的,那里知道这中间的机锋?那薛家祖上亦是显赫过的,曾御封紫薇舍人,专为皇家撰拟诏令、缮写文书,但却非世袭之职。自紫薇舍人故去后,薛家便不复当日之盛,虽领着皇庄宝钞,司那采购买办之事,号称有百万家资,说白了不过一商人尔!况若真有百万家资,亦不会说那‘一应日费供给悉数免却,方是处常之法’之类话了,才来咱们家,便想着处常了,必是之前已筹划妥帖了的!”
黛玉恍然道:“如此说来,那所谓的送薛家姐姐待选的话,亦只是幌子罢了?”贾母点头赞许道:“到底我黛儿聪明,虽则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除聘选妃嫔外,还选那仕宦名家之女,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但以那薛家的门第身份,又岂会选得上?当日你大姐姐亦只做个低级女官,熬了这几年方成了半个主子,更何况那薛家姑娘!”所谓士工农商、三教九流,自来便是商人排在最末位,可见其社会地位,京城里但凡有些个权势的人家,皆不聘商人之女为妻,何况那宝塔顶上的皇宫?
而梨香院这边厢,王夫人与薛姨妈亦屏退了众人,正悄声说着话儿,只听那薛姨妈道:“姐姐,我竟未想过那老太太会如斯厉害,以后定要好生应付才是!”王夫人叹道:“谁说不是呢,可怜我嫁入贾府已二十余载,如今也算是儿孙满堂,仍要在婆婆面前立规矩做小伏状,真真是可怜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