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见宝钗霎时吓白了脸,脚下亦似站立不稳一般,整个人软软便坐到了地上。便是养在深闺的大家千金们,亦有一多半儿是知晓所谓“八大胡同”是什么地方的,何况她先前因为家里的生意,时常要乔装了在外奔波的人呢?眼前的这个妇人,便是这凤娇楼的老鸨无疑了。
那月妈妈又继续道:“我不管你先前是那家子的人,既然到了我这里,就要守我这儿的规矩,第一点嘛,就要将那你名儿给改了,什么‘宝钗’、‘贝钗’的,老娘我却不爱听,打明儿起,你就叫绮云吧……”
“你知道我是谁吗?”彼时方回过神来的宝钗,忙忙起得身来,厉声道,“我是当今忠顺王爷的爱妾,你好大的胆子,倒敢掳了我来,还妄想逼良为娼,真真反了天了,我奉劝你一句,赶紧儿的送了我出去,我便不计较今日之事,若不然,明儿被王爷知晓了此事,你和你这所谓的凤娇楼,都得死无葬身之地!”
这番话她虽说得铿锵有力,实则心里没有一点底儿没有,只是虚张声势罢了,惟愿真能吓住眼前这群人,真个放了自己出去。才刚说话的同时,她已想好,以后便是讨吃要饭,亦好过被强留在这里受蹂躏磨搓!
很快她便失望了,那月妈妈听她说罢,先就哈哈大笑起来,跟来的人,亦笑得是东倒西歪,一如大伙儿才刚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儿似的。
好半晌月妈妈才对身后人道:“你们听见了吗?她说自个儿是忠顺王爷的爱妾,哈哈,忠顺王爷的爱妾,果然来历不小啊!”说罢忽然正色厉声道:“老娘告诉你,先别说你是否真个是忠顺王爷的人,便是真是,老娘亦不瞧在眼里,横竖是老娘花银子钱买来的,横竖你的奴契,是握在老娘手里的。因此,别拿自个儿充主子奶奶、娘子贵妇,老娘我不爱瞧!”
也不待宝钗答话儿,她自顾吩咐后面儿的婆子道:“带她下去梳洗收拾一番,再将咱们这里的规矩悉数教给她,明儿才好让她前边儿接客去。”
那婆子忙躬身应道:“是,老板娘就放心交给我吧。”
月妈妈满意的点了点头,方领着其余人出去了,独留下才刚说话的婆子,并另一个与她一般凶恶婆子。
沉浸在极度恐惧中的宝钗,根本无瑕搭理眼前这两个婆子,满脑子都在想着,到底是谁将她卖到这凤娇楼来的?
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人,便是忠顺王福晋吴佳氏,她对自己怀恨,已非一日两日的事了,好容易得到能收拾她的机会,她绝然不会轻易放过,是以她心里倒有八分认定是她了。
但只转念一想,昨儿忠顺王临走前,是与吴佳氏下了命令的,所谓“只是保不住火的”,一旦那一日忠顺王发现她并不在贾雨村府上,一多半儿会与她脸子瞧,是以谅她亦不敢抗命才是。那如果不是她,又会是谁会这般下死手收拾她呢……
“给我起来,赖在地上装什么死人来着?”
她的思绪,被一个婆子的暴喝声打断。她当即不悦道:“吵什么吵,没见我想事情呢吗?”虽则薛家后来败落了,她亦打小是被丫头、老婆、**捧凤凰似的长大的,长到如今二十岁,还不曾被一个下三流的婆子这般喝骂,是以下意识便骂了回去,然话音才刚落,她便知道自己要受罪了。
果然那婆子狰狞一笑,道:“倒真拿自个儿当主子姑娘了!”说着便伸手往她伸手掐下去,原本宝钗身上的针伤便正疼得钻心,这会子又被这么一掐,当下几乎不曾痛的晕厥过去,却也知道,眼下不是晕厥的时候,说不得强忍着罢了,然这两个婆子磨挫人显然是有丰富经验的,手下得又快又狠,宝钗不过强撑了一小会儿,便抵抗不住,再度晕厥了过去……
其实宝钗方才的猜测,却是不无道理的,那吴佳氏既然奉了忠顺王的命令,自然不敢阳奉阴违,因此心里便是再厌恶于她,亦不会将她卖到勾栏院来,那除了她之外,又会是谁呢?且听笔者一一道来。
说起这件事,就不得不提到已故英莲的母亲,亦即甄士隐之妻封氏。当日这封氏有个陪房丫头,便是前文曾提及过的唤作“娇杏”的那一个,生得颇为不俗,亦颇得封氏信任喜爱。
自甄士隐夫妇双双病故后,原甄家的一应家下人等,便断了活计生路,只得各自各家,等待找到下一个主家,娇杏自然亦不能幸免,偏一直竟未找好主家,只得留在自己那个穷家里,每日做些儿针线活计发卖,以补贴家用罢了。
不想一日她上街买线时,倒偶遇了先前与士隐交好的贾相公。而雨村当年在甄家时便对娇杏有意的,只碍于当时一贫如洗,不敢妄求封氏罢了,好容易今儿遇上,自是喜出望外,便拿好听的话儿不断来攀谈,倒说得娇杏亦对他十分有意起来,遂带了他家去拜会父母,她父母见雨村生得相貌堂堂,又谈吐有度,便十分喜欢起来,拿出好酒好菜极力款待。
待雨村家去后,便遣了媒婆儿上门,要求娶娇杏作二房,彼时娇杏一家方知雨村已是本县的县太爷,登时喜得屁滚尿流,也不计较女儿是去做妾室,三日后便趁夜用一乘小轿抬了过去,拜过堂,见过了正房太太,当夜更是琴瑟合奏,美不胜收。
这娇杏命运也好,不过嫁与雨村只一载,便生下一子,直喜得一直膝下空虚的雨村喜之不禁。又过了半年,他的正房太太忽然染疾下世,他便将娇杏扶侧作了正室夫人。
是以眼下提到的这贾家太太,便是这娇杏了。她自作了正房太太后,倒也很长了一些个见识,每每雨村有个什么愁肠的难事儿,渐渐也爱说与她听,问问她的意见了。
忽一日,雨村回来与她提起了薛蟠强抢英莲打死人之事,她闻得被抢之人乃是昔日的小主子,便再四要雨村秉公处理,解救英莲于水火当中,偏雨村碍于薛家及其亲戚的权势,硬是违心判了薛蟠无罪,英莲自然亦被其带走了。这个结果让她是又气又痛,还狠狠与雨村吵了一架,然到底于事无补,亦不能真把恨记到自个儿相公身上,说不得将懊恼和怨恨,悉数记到了薛家人身上。
不想后来搬迁入京后,倒让她无意听得了英莲的消息,知道她先是在薛家过活,只日子过得并不好,她正为此揪心时,又听得她偶遇了士隐至交林老爷家的姑娘,在她的救助下脱离了苦海,并因祸得福,被林老爷收为义女,作了林家的大姑娘,她方彻底放下心来,还特意去家里一直供奉着的士隐夫妇的牌位前,上了一炷香,哭了一场,心里的愧疚之情,方释然许多。
昨儿早上她才起身后不久,便有忠顺王福晋打发人来请她过去,她不敢怠慢,忙忙穿戴齐整,便坐了车赶过去。到了方知晓,原来福晋是想把忠顺王的爱妾赐与雨村,她一听便气炸了肺,——为自己亦为雨村,那样儿一个残花败柳,倒要塞与他,偏人家还表现出一副大恩不言谢的嘴脸——只不敢表现出来罢了。
转念一想,那所谓的王爷爱妾,正是当年那薛家的姑娘,薛蟠的妹子,她心里立时有了计较,当下便满脸堆笑应下了此事。
及至王府送人来的小轿抬到她家时,她连想都未想,便吩咐四个心腹婆子,连人带轿,一并送到了凤娇楼去不提。
也幸得忠顺王福晋最是了解自个儿夫婿的,估摸着他心里一多半儿还有几分惦记宝钗,明儿指不定要去贾府偷会她,是以吴佳氏当下便将服侍自己女儿的一对儿姐妹俩,亦即府里模样最出挑的两个丫头,传到了自己院里,一番收拾打扮下来,更是光彩照人。
待忠顺王自衙门里回来,吴佳氏便唤了姐妹俩来,当夜便曲意服侍了他。自此,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的忠顺王,是再想不起曾经还有个叫宝钗的女人了!
——此举无疑无意中与娇杏解了围,不在话下。
这两日发生在宝钗身上的变故,怡王府内的黛玉姊妹众人自然无从知晓,只除过探春。
当日忠顺王福晋过怡王府来时,她闻得宝钗亦一并过来了,心里便起了促狭之意,提笔“刷刷”几下将当日宝钗如何撺掇王夫人之事,写在了纸上,又命彩云悄悄的去到厅里,找机会亲自交到吴佳氏手里。彩云倒也争气,趁吴佳氏更衣的空挡,果真将纸条儿顺利送到了她手里。这便是吴佳氏缘何会有恃无恐的收拾宝钗的缘故了。
待信送出去后,探春便令贾环留意一下忠顺王府的响动,果然很快便传来了宝钗被撵、继而被卖至风娇楼的消息,她心里自然是拍手称快。只她做这件事时,是瞒着所有人的,只她主仆两个并贾环知晓罢了。是以黛玉众人并不知晓,况便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她们可还没有好心到如此以德报怨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