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才说完,凤姐儿就喜道:“林妹妹生了?是哥儿还是姐儿,是否母子都平安呢?”
她笑道:“是个哥儿,母子都好着呢。我先前去瞧,真真吓了一跳,这辈子竟没见过那般漂亮的孩子,大伙儿都喜欢得了不得。”
“我就说林姑娘不来救咱们,定是有什么事儿耽搁了,何如?我说的不错吧。”平儿笑嘻嘻接道。
凤姐儿笑道:“只要林妹妹母子平安,我也就放心了。说着就是大半日光景过去了,再不紧着点子,怕是天黑前到不了姥姥家里,不如咱们就此别过吧。”说罢拉了一双小儿女过来,柔声道:“芮儿、巧儿过来,给祖母和姑妈磕头道别。”
两个小孩子忙摇摇上前,跪下便奶声奶气道:“给祖母和姑妈磕头了……”
话音未落,已被邢夫人一手扯了一个搂入怀里,心疼落泪道:“两个孩子才跟着咱们吃了这么多的苦,又要让他们到庄子上去受累,我心里着实不忍,不如听你二妹妹的话儿,先能着到她那里住下,罢了咱们再想法子安置吧。”后一句话,显是对凤姐儿说的。
凤姐儿忙道:“太太心疼孙子孙女儿,原是好意,但只咱们总不能打扰二妹妹一辈子吧?倒不如现在就开始凭自个儿的双手养活自己,以后待哥儿姐儿大了,也好过咱们这一辈儿,肩不能挑、背不能提的,又没有一技之长,一旦有个什么天灾人祸,便只能坐着等死,何苦来呢?”
迎春听凤姐儿说得头头是道,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料想轻易不能劝得她回转心意,说不得使出最后的撒手锏儿了,因道:“嫂子既然心意已绝,作妹妹的也不多留你,但只一点,二老爷和琏二哥哥蓉哥儿祖孙三个,不日便要被官差押往海疆去了,今生能不能再见面,还是未知,便是嫂子你不念夫妻之情,也该想想哥哥与芮儿巧儿的父子之情吧?依我说,竟送罢二哥哥后,是留是走,咱们再计议不迟。”说着说着,已然红了眼圈,即便她并不与自己这个哥哥有多亲近,毕竟血浓于水,她自然会为他即将面临的险恶遭遇而揪心。
这下儿连凤姐儿亦红了眼圈,低头沉默了半晌,方轻轻道:“你哥哥要远行,我作为妻子,自然是要去送送的,今儿就先叨扰妹妹了……”他虽爱到外面去拈花惹草,甚至豢养外室,到底与她作了将近十来年的夫妻,更是她两个孩子的爹,她怎么可能真正做到与他恩断义绝呢?
见凤姐儿松了口,迎春一面吩咐人先家去报信儿兼准备热水衣衫等,一面亲自扶了邢夫人,司棋和绣橘则一人抱了芮哥儿,一人抱了巧儿,平儿亦搀了凤姐儿,一行人逶迤着出了关押了她们已两月有余的狱神庙。
在她们离开后不久,独身一人的王夫人,亦被人以五十两的贱价买走了,而买她之人,不是别个,正是当日被她送到忠顺王府为妾,后来几乎不曾丢了性命的金钏儿!
当日金钏儿被忠顺王命人毒打一顿,撵出王府后,遍体鳞伤,没有地方可去,说不得趁夜溜回了自个儿家中,偏其母碍于王夫人的权势,又碍于自己先前在一块儿当差的人面前百般炫耀,眼下却又是如此情形,一直没有声张此事,故知道此事的人并没有几个。
后来她妈又悄悄托了娘家的嫂子姐妹们,尽快与她挑了一户人家,待洞房花烛夜时,金钏儿方发现,她竟被母亲嫁与了一个三十多岁、丑陋不已、粗俗不堪的杀猪匠。
她自是又气又恨,所幸并未失去理智,知道如今木已成舟,自己是再不能改变眼下的定局了,遂强压下心内的恶心,使出浑身解数,将杀猪匠迷得晕头转向,渐至言听计从起来,而她亦成了远近闻名的“猪肉西施”。
两月前,她闻得贾府被抄了家,当下便喜得拍手道:“该!早该如此了!”
后又闻得贾府那些个由来高高在上的主子奶奶们要被官卖,心里更是喜得了不得,用两个晚上的曲意奉承,说通杀猪匠拿出一百两银子来,与她去买一个粗使婆子回来使唤,是以方有了先前她来买走王夫人那一出。
而王夫人被她买去后,自然免不得被她非打即骂的噩运,这些皆为后话了,容后再细说。
不提王夫人被如何磨挫,且说邢夫人与凤姐儿婆媳祖孙一行到得孙府,果然孙绍祖如迎春所说一般,早已满脸堆笑迎在大门外,又一口一个“岳母”,一口一个“嫂子”,赶着邢夫人和凤姐儿叫得分外亲热,下人们见了更是如一盆火,满口奉承着“老太太”、“舅奶奶”什么,众人方信了先前司棋的话儿。
趁着大伙儿沐浴梳洗的空隙,迎春忙打发了几个家人去怡王府送信儿,好让黛玉几个放心。
下人们很快回来了,却连紫鹃一并带了回来,她进门先是利落的与邢夫人母女婆媳见过礼后,便笑道:“我们福晋让我来与大太太、二奶奶和二姑娘说,因她这会子身上不方便,不好过来瞧你们的,待要邀请您几位家去做客,眼下亦怕照顾不周,还请勿怪,明儿待哥儿满月了,再请各位王府逛逛去。”
邢夫人忙起身道:“难为福晋记挂,改日定当登门拜会。”凤姐儿亦道:“明儿定当上门好生瞧瞧哥儿。”
又说了一会子话,吃了一种茶,紫鹃便告罪去了,迎春命司棋绣橘将其送至大门外不提。
几日后,便是贾政贾琏和贾蓉被押往海疆的日子,孙绍祖早早儿的便打听到,官差会押着他三人途经城郊的竹林禅亭,是以凤姐儿母子三人并迎春,一大早便坐了马车侯在那里了,邢夫人原本亦要去的,被姑嫂二人百般劝住了,恐她老年人经不得那般生离死别的伤情。
众人直等到快午时了,方闻得小厮说来了,迎春与凤姐儿忙以轻纱遮了面,方就着丫头的手,下得车来。
少时,果见十来名官差,押了戴着重枷脚镣的贾政祖孙三人渐行渐近,迎春忙令跟来的潘又安上前交涉。
就见潘又安又是鞠躬又是作揖又是塞银票的,到底说得那些个官差们松了口,司棋忙令两个小厮抬了一大缸上好的黄酒,并一大包腌卤的肉食上去。那些个官差本属刑部最底层儿的了,那里遇见过这样的巧宗儿?自然乐得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在卸下三人的枷锁后,便悉数盘腿围坐到一边儿,不管不顾的大吃二喝起来。
这里众人方泪眼朦胧说道起来。但见三人都瘦了许多,亦憔悴许多,头发胡子都老长了,却因没有条件打理,都散乱的批在肩上,又因多日不曾清洗,难免发出腌臜的气味儿,端的是狼狈难堪到了极致。尤其贾政,本就已年过半百,体力精力自然大不如前,又突然遭此噩运,精神头儿更是几乎悉数垮掉了,瞧着竟似七旬老朽了!
迎春还好,因先前已三番五次去狱中瞧过几人,对几人的狼狈样儿亦瞧习惯了,倒不显得有多惊痛,凤姐儿却只瞧了他三人一眼,眼里便忍不住哗哗淌了下来。
后面芮哥儿与巧姐儿见母亲哭泣,虽不明白她却是为那般哭——贾琏的巨大变化,让小兄妹俩一时竟未认得出来,亦跟着哭将起来,司棋与绣橘忙上前一人搂过一个,闻言哄劝起来。
好容易大伙儿都冷静了些儿,迎春忙命人将准备好的酒菜,摆到铺了油纸的地上,她太清楚眼下叔叔和哥哥侄儿最需要的是什么了,果然三人见了吃食,忙忙便扑上去,风卷残云的吃喝起来。
凤姐儿在一旁泪眼摩挲的瞧着贾琏,心里是酸楚和疼痛,竟是前所未有过的。
待三人吃饱喝足以后,迎春忙命司棋娶了六张一百两的银票,并十数张小额的银票,轻轻与贾政道:“二老爷,这是侄女儿与您和二哥哥蓉哥儿准备的一点应急银子,一来路上好打点一下那些个官差,让你们少受些磨搓;二来到了海疆后,亦能用来与你们添置一些过冬的衣物什么的,千万记得小心收好。”
贾政含泪接过,道:“让你小人儿家家的,为我们这些作长辈兄长的操心,真真让我无地自容……”
迎春亦含泪道:“二老爷是要折煞侄女儿吗?除过这点子微不足道的帮助,其他的忙,侄女也帮不上,只盼着您老到了海疆后,能平平安安终老此生,也就罢了……”她心里对贾政的感情,却是远远胜过生父贾赦的,是以才会这般哀伤。
在她叔侄两个相对流泪的同时,贾琏与凤姐儿夫妻两个,亦是泪眼汪汪,胸中便是有一千句话,亦哽喑得说不出口来。
还是贾琏先打破了沉默,但只他打破沉默的方式,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被惊住了,原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儿便是:“与你的休书,我已写好多时,今儿就当着叔叔和大伙儿的面儿,亲自交到你手里罢。”说着自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一把塞到已然呆住了的凤姐儿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