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还好,大不了再被卖一次,横竖到那里都是一样为奴才,到底还有口饭吃,而这些个主子们,可就不一样了,当惯人上人的她们,不拘明儿是被杀或是被卖或是被流放,都显得比她们更凄惨悲凉几分!
意识到这一点后,除过少数几个譬如鸳鸯、琥珀、玉钏儿、秋纹、麝月之类,平日里活得与主子们差不离几分的大丫头,并周瑞家的、吴新登家的等几个管事婆子,只冷眼瞧着并不开口外,其余众人,便开始拿尖酸刻薄的话儿来说她们昔日的主子了,其中又以王夫人、宝钗和凤姐儿被骂得最为恶毒最为频繁。
凤姐儿还好,众丫头念着平儿平日里的宽以待下,和颜悦色,在她劝过几句后,便不再说凤姐儿的嘴,而是将矛头悉数对准了王夫人婆媳两个。
内中更有几个受过晴雯恩惠的小丫头子,一门心思认准,当日她的离开,是王夫人和宝钗百般容不下她之故;又有几个贾母房里的丫头,亦是平日里有几分体面的,因先明里暗里被王夫人骂过几次,好容易此番有了机会,自然再不肯放过的,把市井那一套骂街撒泼的手段,全全搬到王夫人身上试验了一遍。
直骂得王夫人怒火中烧,气急不已,因颤抖着喝骂道:“下流没脸的东西,以为今儿我落难了,就敢太岁头上动土了,也不想想,我王家人岂会眼睁睁瞧着我落难?明儿落到我的手里,皮儿不揭了你们的……”
话音未落,已被众人冷笑着打断:“真当自个儿还先那个国公府的二太太、王家的姑太太?也不瞧瞧现在的狼狈样儿!”更有甚者,竟挽起袖子,大有欲动手之意,王夫人瞧着,越发动了气儿,回头便喝骂周瑞家的等几个婆子:“糊涂东西,坐着挺尸呢?还不起来与我掌这些个下流东西的嘴!”
偏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的周瑞家的那几个人,仍是冷眼瞧着她,并不移动一丝一毫,显然她几个亦不将她放在眼里了,才刚之所以未与其他人一般口出污言,不过碍于以往的情分罢了。
王夫人见招呼不动一个人,其余人又在一旁冷嘲热讽,说不得要自己动手了,遂抬手与了离她最近的一个丫头一个响亮的耳光。
此举无疑是捅了马蜂窝,便见那丫头先嚎了一声儿,跟着就一头撞上了王夫人的肚子,生生将她撞得跌倒在地,跟着三四个丫头也便拥上前,一面放声大哭,一面手撕头撞,把王夫人压在地上厮打起来,小小的厅里,霎时乱作一团。
一旁席地而坐,满脸憔悴的邢夫人见状,因与凤姐儿小声叹道:“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儿,二太太与你一般都是大家小姐出身,比不得我原就出身小门小户,怎么这会子竟粗鄙至厮?便是到了现下这地步,亦该顾及着脸面体统才是,倒这般不尊重,也难怪咱们家要落败了……”说到后面,眼里已有几分鄙夷之色了。
听得自己先前一直瞧不上,只后来方渐渐亲近起来的婆婆尚且如是说,凤姐儿直羞愧得满脸通红,为自己与她出自一个家族而难堪不已,因嗫嚅道:“想是受了打击,疯魔了罢……”
眼瞧着闹得越发不像了,凤姐儿没奈何,只得命小红高叫了几声儿,企图能唤得狱卒前来制止,偏她吼得自个儿嗓子都几乎嘶哑了,犹不见有人来,只得作罢。
不知道过了多久,待狱卒闻声赶来,强自将众丫头自王夫人身上拉开时,王夫人已是头发凌乱、衣衫破烂、遍体青紫了,真是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连一贯厚道的李纨和尤氏,瞧着都是忍不住想发笑,只碍于眼下自个儿的凄楚处境,及心内对长辈的尊敬,笑不出来罢了。
原来那些个狱卒们,本就得了忠顺王的好处,立意要与王夫人好看的,是以才刚才会明明听见了小红的呼声,却不来理会。眼下又见众人实在闹得不像样了,只得另僻蹊径,将原先贾府的主子们单独关在了一间小屋里,丫头婆子们留在才刚的厅里不提。
且说贾敏与黛玉母女姑侄几个,自打在昌平城里闻得贾府被查抄的消息后,便命车夫全力赶路,到底于今儿午时之前,顺利抵达了京城。而薛蝌宝琴兄妹两个,则因京里另有宅子,婉拒了黛玉几人的热情相邀,径自坐车去了。
如海与弘晓早已自先行打马回京的贾环口中,得知了众人今日会来家的消息,是以早早儿的便亲自接了在怡王府大门口,好容易见得众人的马车过来,翁婿两个忙接了上去。
“贾府真个被抄了吗?老太太这会子可怎么样?”贾敏甫一下了马车,连气儿顾不得喘,便抓过如海的手,焦急的问道。
黛玉姊妹几个同样亦是一脸的焦急,都拿焦灼的眼神瞧着如海与弘晓,欲从二人脸上瞧出端倪来。
好半日,如海方长叹了一声,道:“贾府确是被皇上下旨查抄了……”
话音未落,就见贾敏更是急白了脸,长长的指甲几乎不曾陷进如海的肉里:“那老太太怎么样呢?她这会子又在那里?”
如海不知该作何回答了,因拿眼瞧着弘晓,后者略犹豫了一下,方道:“老太太她……她于抄家当日,便殡天了……”
“殡……天了……”贾敏猛地后退了几步,方哆哆嗦嗦道:“老太太竟真去了吗?怪道……离京那日,我一直心慌得紧,却是这个缘故……”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不住自她那双犹秀美的凤眸里,滚瓜一般掉下来。
后面黛玉与探春几个亦跟着啜泣起来,虽则贾母待她们并非全心全意,后面更是凡事只以贾府的脸面利益为重,与王夫人一伙儿一道算计起她们来,到底她亦曾有几分真心疼爱她们,她们亦曾在她的庇护下,过得几年清净日子,这会子呼喇喇一下闻得她去了,心里有难过与不忍,亦属人之常情。
尤其黛玉,更是哭得较几人更伤心几分,毕竟她身上还留着她一半儿的血液,毕竟她亦曾真心对她好过。
一旁弘晓恐哭坏黛玉,好说歹说、半扶半抱将她弄到了厅里,如海亦如法炮制,跟着将贾敏安置了,众人方依次进得厅里。
早有云珠命丫头准备好了热水手巾,亲自上前服侍贾敏洗了两把,余者各自的丫头,亦就着热水服侍了一回,大伙儿方渐次好起来,依次坐下吃茶说话儿。
贾敏饮了一大口茶,便急急冲弘晓道:“你却是怎么知道老太太殡天的?这消息到底真是不真?”显然她还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弘晓沉声道:“实不相瞒岳母大人,当日贾府被抄查,却是我与忠顺王带人去的,之所以事先将您与黛儿姊妹送走,就是怕你们会伤心难过。”当下将当日贾府如何混乱、抄出多少珍贵物件、及到得贾母屋里时,贾母已然没了气息等事,一一说道了一遍,末了又补充道:“当日我想着待您与黛儿来家,知道此事后,心里管保不自在,因命小顺子带人留下,将她好生安葬在了贾府的祖坟里,您随时可以去拜祭一番的。”
听他说罢,贾敏沉吟了好半晌,方流泪叹道:“说来自打我远嫁扬州至今,已堪堪二十七载有余,中途更是二十五年不曾与母亲相见,好容易见着了,却因着这样儿那样儿的缘由,生分得连面儿都难得一见,真真是……”说着说着,她已是哽咽得说不下去,如海见了不忍,因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
她又含泪接道:“这二十七年来,我与母亲真正在一块儿的日子,竟十个指头都数得过来,连她弥留之际,我亦不曾守在身边,那里有作女儿的样儿?晓儿,你立刻让人准备些儿纸马香烛,并果品菜蔬之类的祭品,我要亲去贾府祖坟那里,与母亲守灵七日,以尽我能尽的最后一点子心意。”
弘晓忙应道:“岳母大人放心,小婿这就命人去准备。”说着挥手令小顺子去了。
一时香烛等物来了,贾敏便要起身去往贾府的祖坟,如海忙劝道:“你才刚回来,很该好生歇息一会子的,依我说,竟明儿再去吧,横竖早一日晚一日,差别亦是不大的。”
众人忙都附和道:“还是明儿再去吧。”
她轻轻摇了一下头,黯然道:“你们就依了我吧,好歹生养了我一场,就让我与妈妈一道,度过这最后的七日吧。”
听得她说得如此沉重,众人不好再劝,只得目送她扶了玉珠,往门外走去,临到门口时,黛玉忽然叫道:“妈妈,让我陪您一块儿去吧。”说着就要撵上去。她还不及抬脚,已被弘晓一把拉住,柔声道:“黛儿,你就不要去了,这般舟车劳顿的,你身子又重了,很不该下跪或鞠躬的,倒是安心在家里将养吧,只要心意到了,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