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华山崖底
位于长安以东的西岳华山,其广十里,其高五千仞,削成而四方,一石也。
华山古称太华,从山底到山顶,登山之路蜿蜒曲折,长达三十里,沿途尽是悬崖绝壁,道路艰险无比,有“自古华山一条路”之称。
山中东南西北中诸峰,远观宛如莲花,直插霄汉。主峰被几十座小峰环卫,犹如层层莲瓣,雄峻高耸,气象森然。
华山位于南北交通之要隘,兼有北国之雄,又有南国之秀,春傲以鸣泉,夏惊于飞瀑、秋秀以红叶、冬美于雪淞,四季景色变化多端,有“云华山”、“雨华山”、“雾华山”之称。
五峰之中有三峰最是奇伟高峻,乃是西峰、东峰和南峰。
东峰有一主三仆四座峰头,主峰峰顶有一平台,居高峰而临绝壁,视野开阔,乃是观日出的绝佳之所,人称朝阳台,也有朝阳峰之称。
主峰之西有玉女峰、东有石楼峰、朝南博台峰、皆拱立周围,各有不俗之美景。尤其是玉女峰,风姿卓越,超然脱俗,峰上林木葱郁,环境清幽,奇花异草,数之不尽。
史有名录,秦穆公女弄玉姿容绝世,通晓音律,一夜在梦中与华山隐士萧史笙萧和鸣,互为知音,后结为夫妻,双双乘龙跨凤来到华山定居。
峰头的一间道舍,名为玉女祠,相传乃是弄玉修身之地。而玉女峰诸般景致,皆和萧史弄玉有关。
南峰乃是华山最高峰,人称落雁峰,相传因为南归大雁,常在此落脚歇息,因而得名。
此峰乃是华山之绝顶,自古有“华山元首”之称。历代旅人,常以登临峰顶为平生自豪之事。所以峰顶之处,摩岩提刻琳琅满目,乃是人文丰盛之所。
西峰以秀奇著称,峰顶有一石,状似莲花,所以又称莲花峰。峰侧有一巨石,从中间裂开,如被斧劈。
峰西北侧宛如刀削,空绝万丈,是名舍身崖。
舍命崖下,云雾缭绕,飘渺无垠,一眼望去,犹如东海之渊,难及崖底。在光照的折射之下,不时闪着霓虹之色,好似蓬莱仙境,似真似幻,朦胧幻妙。
忽闻一声长啸,只见一只白鹤正仰天嘶鸣,穿梭于云雾之间。白鹤时高时低,似沉似扬,翱翔于天地。
蓦地,那只白鹤突然一个俯身,展翅直冲而下,刹那之间,便消失于舍命崖之上。穿过层层云雾,却又是另一番光景。只见芳草戚戚,奇花争艳,树林之侧,不时窜出山林野兽,为此地增添了无限活力。
不远处,有一个小瀑布,这瀑布从高崖上奔泻如银,为这以险著称的华山增添了一丝灵巧与清秀。
瀑布直流而下,落入一个清澈见底的小水潭,水面上白浪翻滚,回旋激荡,溅起阵阵水花,荡起丝丝寒气。
那白鹤栖息在潭边的一块巨大磐石之上,身子弯下,正在饮水。饮罢,白鹤展了展翅膀,倏地又飞身而起,在水潭上方不停盘旋。
白鹤玩耍了半晌,正欲离开,却听到一个男声传来:“一剑横空几番过,美好岁月却任我蹉跎。想当年,所向披靡,勇者无敌,到如今,却是英雄迟暮,在此沉浮。可悲!可叹!可笑!”
说话者是个脸上有一条疤狠的少年,年纪尚轻,不及十八岁,却在哎嘘短叹,令人费解。
白鹤看到这男子,似乎又来了玩耍的兴致,飞快地来到男子肩傍上空,扑哧、扑哧地拍打着翅膀。
男子呵呵一笑,道:“你倒好,有这对上天如地的翅膀,可以到处飞翔。不似我,只能在这个底谷内苦苦受了五年煎熬。”
白鹤似乎听懂了对方的话,又拍了几下翅膀。
男子说完,苦笑一声,道:“哎,跟你说这些干嘛?要怨就怨生来命苦,自己连亲生父母都不知道是谁?最好的伙伴又离我而去……,不过最令人气愤的是碰到了施嘉仁这个老变态,这老变态真是可恶之极……”说到后处,男子已经不是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而是变得极其愤怒,粗口不断。
原来此子便是五年前为施嘉仁所救的无名。
正当无名骂得兴起,突然感到了一阵微弱的气息。无名立即闭嘴,悄无声息地躺在了瀑布边上的磐石之上。
一个英俊的男子不知从何处出来,竟然是如此飘渺,让人感觉不到任何动静,如同鬼魅一般。
这人不是魔道第一人施嘉仁是谁?
施嘉仁淡淡道:“该做事了。”无名似乎没有听见,仍旧一动不动。施嘉仁续道:“若是你在不起来,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无名这五年来对其很是不满,几乎日夜在做鞭打施嘉仁的美梦。此刻依旧痒装睡觉,却不知施嘉仁已在其身旁,一掌抵在无名的口鼻之上。无名哪料到施嘉仁会做出如此举动,惊讶之余,只能强行屏住呼吸,看他能把自己怎么办。
时间逐渐流逝着,无名也不知道支持了多久,到自己实在忍不住的时候,自己忽然感到一阵晕旋,便失去了知觉。
待他醒来之时,自己又躺在了一个雾气腾腾的木桶之中。五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着这样事情,刚开始,全身犹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厮咬自己,慢慢变得麻痒难挡,最后连自己也变得麻木,只是一日至少待八个时辰的无聊实在难耐。
全身被施嘉仁点了无数穴道,只能一双眼睛来回移动,无名常常想是不是施嘉仁要把自己变成活僵尸。
无名就在这种他自认为暗无天日的日子中慢慢度过。
一日,无名怀着“痛苦万分”的心情,摆着“绝望至死”的表情来到了一个小山峰上,企图得到有些可怜。谁料只见施嘉仁依然站在山峰之侧,孤独地领略着那属于天地自然的萧索,看着他那寂寥的背影,无名禁不住也触发了悲凉与旷达同在的思绪。
未待无名说话,施嘉仁依旧用那淡泊的语气说道:“你来这边。”
无名虽然不喜欢施嘉仁,但还是走到了施嘉仁身边,伫立在一旁。施嘉仁的长发随风飘扬,衣袂亦是随着风声猎猎作响,施嘉仁就如同一个在风中屹立不倒的磐石,冷酷而坚强。
施嘉仁突然道:“你看这里的景色如何?”
无名迎着壮烈的北风,虽是冬末,却也刺骨寒冷。前方是一望无垠的苍茫大地,那一片落寞的土地似乎是一个年迈的老者,萧索而颓废。无尽的灰色遮住了初生的太阳,那是轻飘的乌云。又是一个阴郁的天气!
无名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苍茫大地,穹庐四野。此刻虽是狼藉枯索,却难掩春日盎然,总有一日,大地回春,百花争艳,烟花灿烂。”
施嘉仁又道:“那你觉得美么?”
无名看了施嘉仁一眼,正色道:“美,当然美,不过可惜的是,这是凄美。因为我承受过更加冷漠的世界,看见过更加悲凉的景色。这里对于那些而言,根本不值一提。”
施嘉仁哈哈一笑,道:“你以后再也不用承受我给你的痛苦了。”
无名立刻会意,道:“你是说我再也不用泡那木桶了。”
施嘉仁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看着迷离的远方。
无名终于露出了孩童般的微笑,自然的微笑。
施嘉仁又道:“或许你不知道,我把你泡在木桶里,其实是在帮你改造经脉,现在已然到了顶峰,再难突破,所以只好放弃了。”
无名知道不用再承受那无聊之苦,其余亦不放在心上,道:“其实这些都无所谓,只要还我自由就行。”
施嘉仁轻声叹了一口气,道:“你想看我舞剑么?”
无名自幼崇拜那些武林侠士,对剑法、刀法自是着迷。可施嘉仁救他以来,从未说要教他武功。无名也不会去求他,所以此间学武之事便就此搁下。
此刻听闻魔道第一人要舞剑,无名当然愿意看看。可脸上依旧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道:“随你便。可我不懂,你只要好看点就行。”
施嘉仁看了看无名那张本该秀气的脸庞,却由于一道疤而隐藏了无数遗憾。
施嘉仁神色一变,手中不知何时突然闪出了一把长剑。长剑一振,一股气流豁然洒出,施嘉仁对着虚空狂舞,时高时低,破空之声在无名耳际劈啪作响。
未到半晌,无名大为色变,只见在虚空之中的气流凝聚不散,渐渐组成了一些字句。无名凝神细看,正是:“江湖夜雨十年灯,暗香浮动月黄昏。疏影横斜霜满天,粉碟如知合断魂。”
施嘉仁写完这一段,突然剑法大变,先是一剑横空,破去万千气流,而后转身面向无名,冷冷注视。
无名又看到了这双孤独而忧伤的眼,施嘉仁喝道:“你给我看清了。”
刹那间,施嘉仁手中长剑疾速旋转,以不可思议地速度窜向了无名的额头。就在长剑刺穿无名头颅的时候,长剑停了下来,紧握在施嘉仁的手中。
无名呆望着施嘉仁,怔怔地说不话来。良久才道:“这是什么剑法?”
施嘉仁道:“什么剑法不重要,重要的是心,当心成为剑的时候,那剑不再是剑,心也不再是心。万物皆是剑,万物皆是心。”
无名思索着什么。
施嘉仁道:“明晚你就来此地跟我学剑吧。”说罢,缓缓走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
无名耸了耸肩,心道:“我学剑,学剑来做什么?那不学剑,又做什么?”
之后,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无名便在这断崖边学剑。剑法由易至难,由简至杂,无名每招每式虽是谨记于心,但自己出手,却难免突兀,与施嘉仁差至十万八千,简直不堪入目。
施嘉仁也是大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无名嘴上不说,心下却也焦急如焚,感叹之余,只能怨自己没有习剑天赋。
不知不绝中,三个月时间已过,无名勉强把一套极为普通的入门剑法使了个大概,但样子难看,歪歪扭扭,好似猴子舞剑。
无名终于放下包袱,道:“看来我的确没有习剑天分,看来还是就此罢手吧。”说罢,长剑一丢,自顾坐下,脸上尽是失望之色。
施嘉仁闻言,神色大变,喝道:“你给我站起来,男子汉大丈夫,岂可轻言放弃?”
无名苦笑道:“不放弃又待如何?难不成要说施嘉仁的弟子舞剑似猴?”
施嘉仁轻轻一哂,道:“我教出的人舞剑似猴那又如何?有谁敢说?再者,我早已看淡名利,这些虚名要来做什么?”
无名反驳道:“你看淡虚名,但总不能让人把我当猴子看吧?”
施嘉仁闻言,沉默良久,突然发出一声轻笑,道:“原来如此,这点我倒没想到。”
无名狠狠瞪了他一眼,不再言语。
施嘉仁摇头笑道:“那你想做什么?总不会一直小偷小摸到老吧?”
无名大声道:“什么叫小偷小摸?若非你把我困了五年,说不定江湖上早有我这个大名鼎鼎的神偷了。”
施嘉仁意味深长地看了无名一眼,淡然道:“是么?”
无名被他的眼神看地有些不知所措,总觉得那眼神可以洞察一切,颓然道:“或许不是吧。”
施嘉仁伫立良久,道:“今晚就到这吧,或许我教你的方法不对。在我预料中,本该不是这样的……”
听着施嘉仁的喃喃自语,无名心下也是感触良多。
当年若非姚俊杰骗了自己的银子,自己恐怕也不会有现在的人生。虽然五年来,无聊又难耐,但总算衣食无忧,施嘉仁又教自己读书认字,比起流浪江湖,以乞讨偷摸为生强多了。
无名真不知该谢施嘉仁还是厌施嘉仁了。无名苦笑着摇摇头,迎着呼啸的风声,缓步而下,答案或许就在这风中吧。
翌日晚间,月光如水,轻轻洒下人间。无名踏着月色,哼着小调走在崎岖蜿蜒的山路上。无名走来,闲庭散步,轻松自如。
不到片刻,就到了山顶断崖。施嘉仁依旧站在断崖边上,春风拂面,清爽之至。
施嘉仁没有转过身来,道:“你还想学剑么?”
无名沉思片刻,道:“不学剑我又做什么呢?”
施嘉仁道:“但是我不愿再教你剑了。”
无名诧异道:“为什么?”
施嘉仁缓缓回过身来,笑道:“因为这世上根本无人能教会你剑法,这剑法只有你自己去摸索,或许你自创的剑法才是真正适合你的。”
无名的表情更加不可思议,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长久,才道:“我自创的剑法?这怎么可能呢?”
施嘉仁摇头道:“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你是我看过根骨最佳的人。这五年来,我尝试着改造你的经脉,虽未至大成,却也早已脱胎换骨。本想把本派剑法传于你,却不料这反而束缚了你,顺势而发,顺应自然或许才是你学剑的最好办法吧。”
无名睁大了眼睛,心下满是怀疑,这老变态不会是用这个方法来安慰我吧。思罢,又奇怪地望了施嘉仁一眼。
施嘉仁见无名流露出古怪的脸色,微笑道:“你不信么?我们打一场如何?”
无名立即摆手道:“不必,不必。我相信就是。”
施嘉仁呵呵笑道:“怎么你怕了?”
无名哼了一声,道:“我怕?这怎么可能?可我就是不愿意和你打。你又能拿我如何?”
施嘉仁淡然道:“你说呢?”眼神却飘向了远处。
无名正要回话,却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不如就让小弟来陪施大哥较量一场。”无名回过身去,只见从黑暗中走出两个看面目,似乎中年男子的人。
细看之下,两人皆身着黑色服饰,身材高大,说话的是男子面目刚毅,眼睛炯炯有神,一副豪雄姿态。身旁男子一副马脸,甚是难看,却有一只挺拔的鼻子,为这糟粕的人皮上留了一点精华。
施嘉仁面不改色道:“原来是宗兄,不知宗兄来访所为何事?”
姓宗的说道:“宗无心一直仰慕施大哥的武学成就,此次前来,是为讨教一二,顺便请施大哥帮个忙。”
施嘉仁冷道:“宗兄领导的逍遥派武学高强,门徒众多,更有三大护法这样的人才,恐怕无须施某帮忙吧?”
宗无心正待说话,身旁的男子却突然截断道:“在下王愤,乃玄冥派左使。此次前来,是想问施前辈拿令派的《无为卷宗》一看。观之,定当奉还。”
施嘉仁冷冷地注视着个王愤这个男子,刹那间,身影一动,“啪啪”两声,煽了两个耳光给他,瞬间又回到原来位置。
王愤一动不动,面色阴晴不定,喝道:“别以为你是魔道第一,就可任意欺凌其余五派门人?《无为卷宗》我们势在必得。”
施嘉仁目光转向宗无心,眼神冰冷深邃,淡淡道:“是么?宗派主。”
宗无心身为一派之主,武学自是高强,此刻却也被施嘉仁看得有些忐忑不安,如实道:“正是,不过我还是希望施大哥能够加入我们。”
施嘉仁哦了一声,突然思考起来。
王愤趁势说道:“施前辈加入我们之后,只要大事可成,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得到。施前辈不妨考虑一下?”
施嘉仁闻言,哈哈大笑,目光一震,道:“你今年几岁了?”
王愤一惊,沉思片刻,道“四十有二。”
施嘉仁道:“你可知我几岁?”
王愤摇了摇头。
施嘉仁道:“我今年已经七十多了,恋恋红尘的人生百态早已与烟尘无异。名利在我眼里,亦早已成空。你又能给我什么?”说罢,重重叹了一声。
宗无心跨上一步,道:“施大哥怎可如此消沉,当年的意气风发如今去了何处?”停顿半晌,又道:“自三十多年前,魔道内乱以来,我们六派互相争斗掣肘,弄的四分五裂,伤痕累累,若不是施大哥一剑惊天,此刻不知还有无魔道存在。经过多年的韬光养晦,魔道也终于重振旗鼓,将来势必可有一番作为。施大哥怎会有隐退的想法?”
王愤亦道:“施前辈若不愿再管俗事,只管交出《无为卷宗》即可。”
宗无心狠狠瞪了王愤一眼,喝道:“你给我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王愤嘿嘿一个冷笑,果真不再言语。
施嘉仁再也不理二人,向无名道:“走吧,我们下去。”
无名耸了耸肩,看了那二人一眼,便紧随施嘉仁而下。
一声狂风突然闪过,无名顿觉一股压力扑面而来,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上空响起:“施兄三十年未见,怎么小弟一来就要离去?”
施嘉仁轻轻叹哂道:“看来该来的终究是要来……”
无名耳畔回荡着这些话语,禁不住好奇心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