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军事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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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周章云打心底里想去,但是惊喜之余,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在场的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他的直管干部、直属一队队长向光辉在他屁股上象征性地踢了一脚,骂骂咧咧地说,你龟儿是榆木脑袋?还什么画家呢,坐牢坐傻了?我儿子也是今年入学的,赶快给老子去,把我那小子管严一点。他看看向光辉,低下头说,向政府,我不是不想去,可是我的衣服的衣领都撕掉了,还印有字,怎么去?向光辉立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扔给他说,穿上看看。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麻利地穿上。

跟李智友他们走了一段,有个犯人从后边追上来,给了他一块钱,说是向政府送给他的,叫他去街上买一顶帽子。

周章云这才想起自己是光头。

光头是典型的犯人标志。自从两溪口劳改农场建立起来后,当地公安和农场干部、看押犯人的解放军只要看到光头,不分青红皂白,先抓起来再说。谁都怕把自己说成劳改犯,也怕被抓,从此,百姓中没有人剃光头了。周章云接过那一块钱,紧紧地攥在手中,心头一下子涌动着一股涓涓细流,暖洋洋的,滋养着他那已经干涸的心灵。曾经对他来讲,一块钱算不了什么,可以随手扔给路边的乞丐。在民国的政府里,就是在艰难的抗战时期,他每月享领政府120块大洋,且不说他被人请去,半醉半酣之时,挥毫弄墨,或字,或画,信手拈来,那都是钱。但自1957年下半年被打成****以来,这一切都成为了过眼云烟,像一阵风,把深秋的黄叶吹落。黄叶是不能轮回的,它的归宿只有一个,那就是慢慢腐烂,直到消失于无形。

1957年初,中央发出号召,在全党进行一次整风运动,借以解决人民内部矛盾。周章云所在的省画院组织学习了中央的指示,要求画家们畅所欲言,对党提意见。而他所在的致公党也组织了学习和传达,也开了小型的座谈会。但是大家似乎没什么热情,平日里对国家和党的政策有诸多不满,私下里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但一上桌面,大家都不说话。周章云也是一样,在他的眼里,解放后就第一届中央人民政府时期还很虚心,民主氛围很浓,但是后来一个一个的运动,大批大批的**********者被打倒。尽管这其中确实有很多反革命分子,但在很多人看来,打击扩大化很严重。党政逐步代替了宪政,建国将近十年,就只是颁布了一部《宪法》和一部《婚姻法》,党的政策、部门的规章代替了法制。像他们这种民主党派人士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最好的保护自己的办法就是缄默不语。

4月30日,毛主席等中央领导人邀请各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士谈话。******说:几年来都想整风,但找不到机会,现在找到了。现在已经造成批评的空气,这种空气应继续下去。整风总的题目是要处理人民内部矛盾,反对三个主义。通过各界人士的批评,使党的作风真正得到改进,而且也设想通过党的若干具体领导制度的进一步完善,来妥善解决实际工作中党与民主党派、党与知识分子的矛盾。至此,全党全社会整风运动逐步展开。省委有关部门找到致公党说,连毛主席都说了,斯大林“杀错了很多人”,要知识分子“百花齐放”、“言者无罪”,要他们放下包袱,不要顾忌,为了新中国发展和人民的幸福建言献策。我们党将会虚心接受各种批评意见,改进党风、政风,也绝不搞秋后算账。致公党领导人请示省委同意后,组织了一个社会调查小组,奔赴各地农村收集百姓意见,他也是这个小组的成员之一。

一个月后,他们把从各地收集上来的意见汇总,上报给省委。从百姓反映的情况看,主要体现在对统购统销、合作化、农民生活和城乡政策等方面的不满。

一些民间的过激言论,他们也原文附后,如:“人民政府死要粮,共产党好是好,三顿稀饭吃不牢,******坏是坏,三顿白饭不用忧。”又如:“农村有四死:卖粮逼死,买粮等死,买不到粮饿死,卖粮再买粮亏死。”

一些地方干部也发泄不满,说:“粮食统购统销是‘官逼民反"的政策,粮食统购统销是农民闹事的根源。”有的干部讲得更加直白:“杂粮农民一贯来当菜吃,芋头从封建时代以来就不当口粮;现在要抵口粮,使农民实际留粮减少。因此农民吃不饱饭了,基层工作难做,怎么办,只有学着国民党时期的保甲长那套办法。”

还有一些县一级干部忧心忡忡,为国家前途和命运担忧:“国民党是抓壮丁搞垮的,我们共产党就失败在统购统销。”

报告上报省委后,省委态度也很积极,说意见很好,省委将进行专题研究,然后上报中央。

周章云也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毕竟这些意见和言论不是他们凭空编造的。但是到了5月份,他预感到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中央发出《关于报道当前党外人士对党政各方面工作的批评的指示》,要求各地的报纸继续充分报道党外人士的言论,“特别是对于****分子、反共分子的言论,必须原样地、不加粉饰地报道出来,使群众明了他们的面目,这对于教育群众、教育中间分子,有很大的好处。”果然不出他所料,6月份,情势急转直下,毛主席发文《事情正在起变化》说,****“最猖狂”,要“诱敌深入聚而歼之”,“大量的反动的乌烟瘴气的言论,为什么允许登在报纸上?这是为了让人民见识这些毒草、毒气,以便除掉它,灭掉它”。随后整风运动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及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趁机向中国共产党发动了猖狂进攻。7月开始,他们这个社会调查小组被打成****反社会主义的反革命集团,全体成员被无休止地批斗。由于他是报告的起草者,被打成“极右”,判处有期徒刑10年,押往两溪口劳改农场接受改造。

在看守所里,他开始冷静反思,究竟为什么?想来想去,还是怪自己的一腔忧国忧民的热情。也许,在整风鸣放中社会民主党派对共产党的缺点错误提出的批评过于尖锐,而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普遍提出的民主化、参政的诉求大大超出了毛主席所能接受的限度,促使******等中央领导人改变整风的初衷,作出了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要造反”的论断,下决心改变运动方向,从整风鸣放到开展残酷的反右斗争。

这究竟是谁的错?是民主党派还是共产党?是他本人还是毛主席?

就在他内心纠结万分的时候,审查他的公安人员一席话,让他愈加百思不解,这个国家怎么了?

“你加入什么党不好,偏偏就加入致公党。”

他满脸疑惑:“此话何意?”

“致公党,就是制共党,就是要压制我们共产党,你说你们什么居心?”

他哭笑不得,急忙解释说:“我们致公党的前身是由海外华侨社团——美洲洪门致公堂发起组建的海外组织,维护华侨的正当权益……”

“你看你看,我说对了吧,洪门,就是黑社会嘛。”

他不再言语,跟这样的人讲道理,永远是讲不通的。

自从被羁押那天开始,周章云觉得自己开始慢慢腐烂。

人,如果没了了期许,没有了灵魂,那便是行尸走肉。这是对一般人而言的,但对于一个画家而言,即便已经行尸走肉了,即便已经开始腐烂了,但是他的灵魂依然存在于那块腐肉之中,躁动、哭泣、咒骂,继续抗争或者堕落。这种痛是说不出来的,只有他自己孤独地慢慢消化。他无数次追问自己,能承担这种折磨吗?对于答案,他心知肚明,但是他还是不停地追问自己。他似乎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在加速腐烂,自己的灵魂在加速堕落,散发着毒气。

而今,就一件洗得发白的、还打有几个补丁的灰色粗布衣服和一块钱,他似乎感受到某种力量,这是一种什么力量?他说不清楚,只是强烈的感受到粗布衣服和一块钱带来的力量正试图阻止他的灵魂继续堕落。

到了学校后,他把自己整理了又整理,尽量从精神和外表上做到干净利落,他要留给孩子们一个深刻而美好的第一印象,这样也才对得起向政府给他的衣服和一块钱。

这批孩子是9月份入学的,但大炼钢铁把课程给耽搁了,他将给孩子们上语文第一课。他看了两遍课文,想笑却笑不出来,心里充满疑惑与苦涩。他没有当过教师,但陶行知的书他是读过的,这样的课文,有语文之美吗?有语言之美吗?

上课铃响了,他两手空空地走进了教室。黑板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的画像,画像的左边写着“毛主席万岁”,右边是“共产党万岁”。

他径直走向讲台,眼光瞟见了那幅发出万丈光辉的毛主席像,迟疑了一下,脸上本来洋溢着的微笑一下子僵直了。他转身定定心神,强迫自己挤出一丝微笑,才走到讲台上,对同学们说:“同学们好,我叫周章云,是你们的语文老师。”

李爱党站起来问:“老师,你是犯人还是干部?”

李爱党是支队长李秀挺的二儿子。

周章云始料未及,满腔热情一下子被冰雪埋葬,他嗫嚅了半天,才低低地说:“我是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