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君笺以三‘周行’皆周之列位,后儒驳《礼》,驳《左传》,而嫥以为衢路,盖泥矣。《毛传》于《卷耳》曰‘周之列位’,于《鹿鸣》曰‘周,至;行,道也’,于《大东》‘佻佻’训‘独行貌’,则以‘周行’为衢路可知。此毛、郑之异而当从毛者。”此是既维护了毛说,又考虑到了宋儒的意见。周悦让《倦游庵椠记》则提出新说,认为诗是言用卷耳菜在郊外慰劳列邦来聘使臣的,“周行”指近郊舍门的地方,其云:“《卷耳》,后妃之志也。按:《仪礼·聘礼》:夫人使下大夫劳以二竹簋方,其实枣蒸栗择。夕(问卿之夕),夫人使下大夫韦弁归礼,堂上笾豆六,醙黍清皆两壶。本经宜即其事。卷耳可蒸为茹,即枣栗义也,此郊劳事也。罍、觥即两壶义也,此归礼事也。皆礼所有,故曰无私谒也。‘嗟我怀人’,犹‘哀我惮人’也。每怀靡及,故曰‘怀人’。代使人之言,故曰‘我’也。此列邦来聘,后妃礼其使人之词,但言外臣之勤劳,即其知内臣之勤劳不待问矣。《序》乃推而言之耳。《采菽传》:‘菽,所以芼大牢而待君子也。’本经‘采采卷耳’义同之。簋所以盛饭,而聘礼以实枣栗者,盖以枣栗羞饭如以含桃荐黍法耳,故因以枣栗分名其饭矣。宜亦所以羞饭者,乃当日法与《仪礼》不同也。‘有饛簋飱’,宜亦此事。‘周行’,周道,即近郊舍门地也。”王先谦历引汉前各家如《左传》、《荀子》、高诱等说,以为诗本义当是指“周之列位”。但我们发现,《荀子》与《左传》及汉儒的解释,未必相同。《荀子·解蔽》引《卷耳》首章云:“顷筐,易满也;卷耳,易得也。然而不可以贰周行。故曰心枝则无知,倾则不精,贰则疑惑,以赞稽之,万物可兼知也。”意思是:顷筐虽然容易满,卷耳容易采,可是如果心不在焉,而想着远道行人,那也是采不满的。故下言“心枝则无知”,以说明不专心之蔽。显然荀子是把“周行”理解为道路的。但高诱却以《毛传》说为据,将此注释为:“采易得之物,实易盈之器,以怀人寘周行之心二之则不满,况乎难得之正道也,而可以他术贰之乎。”以“贰周行”为“以怀人寘周行之心二之”,这实在是说不通的。后人不察,而以为荀子与左氏无异,实误。唯明杨慎发现了此密,其《升庵经说》云:“予尝爱《荀子》解《诗·卷耳》云:‘卷耳易得也,顷筐易盈也,而不可贰以周行’,深得诗人之心矣。《小序》以为求贤审官,似戾于荀旨。”从《荀子》“贰周行”三字,还可以看到此实言诗人事在卷耳而心在周行,之所以心在“周行”,是因为所怀之人是从“周行”离开家乡的。因而她盼望着他再从“周行”而返。这样“周行”便不是如今人所说的丢置顷筐的地方,而是诗人心中所想的地方。因而读“寘彼周行”为“视彼周行”,则与诗义切合,远较所谓“弃筐于路旁”之说为胜。
诗说
经过以上的说明,我们已经可以基本认定,这是一篇丈夫行役、室家思念之诗。首章写得非常生动,把思妇因思念情人心烦意乱的情景活脱脱地表现了出来。此于民歌“思念情人心思乱,饺子煮成山药蛋”,是同样的手法。南朝民歌:“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可谓得此真传。由“不盈顷筐”、“寘彼周行”两句,从行为表现在描绘出了女主人公对情人的刻骨相思,即如徐光启《诗经六帖》所云:“采卷耳而未满倾筐,正宜采也,而心忽念君子,便尔都无意绪。模写人情得其神理,虽顾长康、陆采微之画,何以如此!若说手为情夺,不满倾筐,便是呆话头也。”因此诗首章采卷耳与后三章陟崔嵬、高冈意实两开,因而在诗义的理解,主要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种认为四章皆写大夫,首章是实写,后三章是虚写,幻想自己寻夫情景。如朱熹云:“此又托言欲登此崔嵬之山,以望所怀之人,而往从之,则马罢病而不能进,于是且酌金罍之酒,而欲其不至于长以为念也。”湛若水《湛甘泉文集·语录》曰:“《卷耳》,后妃以文王不在,思之而作。此诗皆托言也,首一章托言女之采卷耳而思君子,则不能采而实其筐,思之切矣,所谓发乎情也。二、三、四章托言己欲乘马升高望君子,而山高马病不可登,盖妇不出阃,不直言之而托马之病,亦诗人温柔敦厚之意。既不可望,则酌酒自慰,而不永伤怀,归乎正矣,所谓止乎礼义也。”另一种则认为后三章是夫人幻想丈夫在外的情景的。如杨慎《升庵经说》云:“妇人思夫,而却陟冈饮酒,携仆望砠,虽曰言之,亦伤於大义矣。原诗人之旨,以后妃思文王之行役而云也。陟冈者,文王陟之也;马玄黄者,文王之马也;仆痡者,文王之仆也;金罍、兕觥者,冀文王酌以消忧也。盖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若后世诗词所谓‘计程应说到梁州’、‘计程应说到常山’之意耳。曾与何仲默说及此,仲默大称赏,以为千古之奇,又语予曰:‘宋人尚不能解唐人诗,以之解三百篇,真是枉事,不若直从毛、郑可也。”杨慎此说,颇有影响,后儒袭之者甚多。钱锺书《管锥编》以为“妇与夫皆诗中之人”,这是话分两头的写法,首章托言思妇之词,后章托言劳人之词。实亦承杨慎此说。李元吉《读书呓语》曰:“陟崔三章,乃冀望之词,非托言已登高以望所怀也。言行人在外,必有陟崔嵬之劳矣,愿且酌金罍以自慰,无但怀即安也。必有陟高冈之苦矣,愿且酌兕觥以自遣,无为伤劳苦也。末章乃言陟砠之劳,马疲仆病,即自宽,能无叹吁也耶?”王棠《知新录》引《樗园诗评》亦云:“人之体非真为之也,陟冈岂妇人事?盖夫人忆文王行道之难,欲其饮酒自遣,又惧困於马仆之间耳。贴文王为妙。”此实袭杨慎之说而隐名氏者。后人或从此非彼,基本上是在二说之间选择。陆次云《事文标异》曰:“用修以为陟冈、饮酒非妇人所宜,亦伤大义。或原诗人之旨,陟冈者,文王陟之也;马玄黄者,文王之马也;仆痡者,文王之仆也;金罍、兕觥,冀文王酌酒以消忧也。身在闺门而思在道途也。虽似是,终非本义。愚以为此诗人设想然耳。当王室如燬之时,思念文王,有不能形之语言者。言欲陟崔嵬,而马虺隤,则未尝陟崔嵬也。不得已而思酌金罍,岂真酌金罍乎?至结语曰‘云何吁矣’,左思右想,难免伤怀,无可奈何,付之一叹而已。其旨如此,谓之亦伤大义,非痴人说梦乎?”徐文靖《管城硕记》则以为后妃设身文王而言,“凡言‘我’者,皆指文王也。朱子以为后妃所自作。采卷耳,后妃不屑;‘嗟我怀人’,非后妃口吻。甚至欲陟崔嵬而思乘马,思酌酒,岂后妃所自为乎!”
笔者认为,言闺妇思夫,并幻想往从之,也是完全可以说得过去的。此犹张衡《四愁诗》所云“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不必作“话分两头”说。二、三、四章思妇幻想寻夫情景。寻夫本是为消除相思之苦,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始而怀,继而伤,终而吁,求之愈急,思之愈苦,越觉力不能及。最后一句“云何吁矣”,蕴含着无限的苦悲、忧伤、沮丧和失望。首章怀人与后三章永怀、永伤、吁矣相呼应,末章“吁”字,与首章“嗟”字相呼应,首章“周行”与下三章崔嵬、高冈等相呼应。这里需要注意的是,为什么后三章幻想寻夫,不是幻想成功,而是幻想失败呢?最重要的在于丈夫到底走向何方,她根本就不知道,她无法向固定的方向去找,而且因离家时间太久,也根本无法把握丈夫去家的距离。因而在幻想中也是很茫然的。
此诗曲尽怀人之思,故自古好评如潮。如徐光启云:“通篇皆是托言,皆是幻想,非实事也。采物,幻想也;登高饮酒,亦幻想也。思而不遂,展转想象,展转起灭,遂有几许境界,几许事件耳!‘诗以道性情’,又曰‘诗言志’,此之谓也。此作实说,便说不通。此等诗中多有之,如《采绿》、《何人斯》、《载驰》之类,不一而足,可以类推。细读《离骚》,便晓此意。”戴君恩《读风臆评》云:“情中之景,景中之情,宛转关生,摹写曲至,故是古今闺思之祖。”张元芳等《毛诗振雅》亦云:“此诗妙在诵全篇,章章不断;诵一章,句句不断。虚象实境,章法甚妙。闺情之祖。”魏浣初《诗经脉讲意》云:“一室之中无端而采物,忽焉而登高,忽焉而饮酒,忽焉而马病,忽焉而仆痡,俱意中妄成之,旋妄灭之。缭绕纷纭,息之弥以繁,禁之弥以生,卒之念息而叹曰:‘云何吁矣。’可见怀人之思自真,而境之所设皆假也。安得以不思哉!所谓思之正也。”方宗诚《说诗章义》亦云:“此诗首章正叙怀人,二章、三章翻作排解之辞,文笔乃开。纵然愈排解情思更深,写怀人更觉沉郁顿挫矣。四章收句云何吁矣也,不言怀也,不排解,无言无语,只是吁叹怅望,而意味更沈著矣。通篇一章深一章。”方玉润《诗经原始》云:“因采卷耳而动怀人之念,故未盈筐而寘彼周行,已有一往情深之概。下三章皆从对面著笔,历想其劳苦之状,强自宽而愈不能宽。末乃急意摹写,有急管繁弦之意。后世杜甫‘今夜鄜州居’一首,脱胎于此。”各家理解虽不尽相同,但皆能各得其妙。
当然作为一篇不朽之作,便有无限的可阐释性,读者可根据自己的领会作出自认为合乎情理的解释。如管世铭《韫山堂文集·卷耳说》曰:“夫妇一体,诗中称‘我’,皆指文王,崔嵬、高冈,仆、马困惫,不得已而望其饮酒以免伤怀,即‘君子于役,苟无饥渴’之意,岂不义正而情深哉?又,念文王者不独后妃,当是倡率后宫,同兹感叹。四章首尾隐隐有和歌相答之音。”“和歌相答”此便是管氏的体会。杨慎《丹铅余录》云:“唐人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诗主理,去三百篇却远矣。匪惟作诗也,其解诗亦然。且举唐人闺情诗,云:‘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即《卷耳》诗首章之意也。又曰:‘莺啼绿树深,燕语雕梁晩。不省出门行,沙场知近远。’又曰:‘渔阳千里道,近于中门限。中门踰有时,渔阳常在眼。’又云:‘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又曰:‘妾梦不离江上水,人传郎在凤凰山。’即《卷耳》诗后章之意也。若如今《诗传》解为托言,而不以为寄望之词,则《卷耳》之诗乃不若唐人作闺情诗之正矣。若知其为思望之词,则诗之寄兴深而唐人浅矣。”以诗言《诗》,也颇能得诗人之意。
经说
古人对此诗经义的理解,大多是以《诗序》之说为主导而进行的。因对经义务求其深,故有些发挥就过于细微深曲。如黄式三《儆居经说·卷耳说》曰:“《卷耳》诗美后妃之志,能止险詖私谒,佐君子以求贤也。诗之意,若曰周之列位,不世出之贤臣,实劢相之。而以亲戚之私,夤缘求进,是驽钝之马,力怯之仆,行崎岖之途,登崇峻之坂,祗见其痡瘏虺,无益而有害耳。我,后妃自我也;酌彼,酌私戚也;酌金罍,喻禄赐也;酌兕觥,喻惩恶也;不永怀、伤,所以保全私戚也。自古妇宠之害,莫大于险詖私谒,名贤戮辱,便孽党进驯,致权归外戚,卒成大祸,皆由此始之。汉之马后曰:‘田蚡、窦婴,宠贵横恣,倾覆之祸,为世所传。故先帝慎防舅氏,不令在枢机之位。’唐之长孙后曰:‘妾之本宗,因缘葭莩以致禄位,既非德举,易致颠危,欲保全之,慎勿处之权要。’二贤后可谓知道矣。诗人之言与二贤后之意,先后同揆也。”这反映了古人在经的理解上的一种“用世”心理,不仅要求其深微之意,还要求其对于现实的指导意义。像日本皆川愿《诗经绎解》云:“此篇言道不难求,而人唯以不能去其希世之心,是以常与其道相远也。”虽是另来一套,但仍是以寻求其对于人生的指导意义为原则的。不过更多的人是从贤妃的角度出现,来理解其“辅佐君子”之志的,这样对于母仪天下的王后,无疑是有楷模意义的。
排除《诗序》外加的意义,就诗自身所具有的价值观与道德观而言,其最可注意者有二,一是“贞静专一”之德,二是“夫妇一体”之情。“贞静专一”四个字是古人对“妇德”的基本要求。“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当一位成熟的女性离开她的另一半的时候,会自然的作出两种选择。一种是坚守贞操,使另一半成为自己心灵中永久的居民,为了守护这位居民,甘愿在痛苦中煎熬,直到生命的结束。像《卷耳》的主人公即是如此,她始终无法排遣那一份忧伤,而又坚持着那一份忧伤。从诗的开头到诗的结尾,几乎每一个字中都浸透了忧思。另一种则是从新选择另一半,在道德抛弃中,寻找生命的快乐。像《古诗十九首》中所写的:“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去不归,空床难独守。”前者对个体生命来说是痛苦的,但能换来家庭的稳定。后者则为了自己的快乐,可能会导致家庭地破裂,甚至带来社会问题。为争夺异性而发生冲突的行为,在人类社会史上实在太普遍了。因此人类各个不同的文明集团在发展过程中,都不同程度地建立了以贞操为道德要求的价值观,以此来稳定家庭结构,以求得社会安宁。从云梦睡虎地出土的秦简《法律答问》中可以看到,早在秦朝就有了稳定夫妇家庭关系的法律规定。这种法律规定其实是对社会道德的强化与辅助。因而《卷耳》诗所表现出的那种“贞静专一”的爱情观,应该是有楷模意义的。或许有人将此斥作“封建的贞操”观,追求所谓的******,追求个人幸福,然而在“解放”与“幸福”的背后,却是更多人、更多家庭的痛苦与不安。因为这所谓的“******”与“个人幸福”,是以抛弃家庭与社会责任为前提的,这种行为自身难以得到社会的认可。
所谓“夫妇一体”,主要体现在历尽千险的跋涉幻想之中。这种跋涉幻想的出现,正是因为在幻想中丈夫便是历如此艰险而远去的。为了见到丈夫,丈夫所历经的艰险,她也甘愿去经受,此中自然含有愿夫妇共患难的意义在内。这并非对道德的坚持,而是情感使然,它反映出的是一种纯贞之爱与高尚之操。爱不带有任何杂念,没有功利目的,唯有赤诚之心的奉献,这正是人类所期盼的爱情。尽管那些“******”者无法坚持此种行为,但却很少有人不期盼她的另一半能如此。
(作者单位:山西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