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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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你是什么态度?!”张林忽然生气了,向李老头怒吼了一声,倏地站了起来,用手在桌上一拍,两眼怒视着他。李老头慌了,不由得浑身颤抖了一一下,嘴也口吃起来:“我没甚态度,没甚态度。”

说着他茫无所措地向四周求援似的看了一眼。但他的这种可怜相,使人们都不禁又笑了起来。

这时,大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响亮的操练声:一二一,一二一……

一支整齐的民兵队伍,在大鲁的带领下,迈着整齐的步伐歼进大院来。

人们慌忙地向两边躲了躲,让这队雄赳赳的队伍走到中间。

李老头望了一下张林,张林的注意力已经集中到了民兵队上。他长长地出了口气,浑身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想:

“好玄啦!”

这支民兵队伍,虽不及白玉河镇上各大造反派组织队伍的声势浩大,但在东溪乡这个小小的村落里,这样四面围着的不大的院中,却也增添几分光彩。

张林满意地望着他们,望着大鲁,只见大鲁喊了“稍息。”

之后,让大家蹲下,自己却跑到队伍的最后边坐下来。

张林的脸上微微掠过一丝阴云,他有些恼火了,本来昨天他就让大鲁在队伍开进来之后向他报告一番。这样既壮了自己的尊严,又增强了军事性的庄严,但大鲁却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悄悄坐到队伍后面——把他凉到一边了。

但这些,大鲁却偏偏不喜欢做,那戏剧性的动作,他虽然在公社民兵连长训练会上学过,但当着全村人的面演戏,他羞了。红着脸像大姑娘似的躲到一边。

张林看看没法,只好忍了,把他叫到台上来。大鲁只好硬着头皮,默默地坐在台上一个角落里——他不喜欢在广众面前荔鬟鏊出人头地。

会了。

张林完全撕破了他平日文雅的尊严,露出了一副凶相。白皙的脸上布满一种杀气。两只罩在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像两个深邃的洞,丙道凶光从洞中怒放出来——这种凶相,在东溪乡人们面前,还只是第一次看到的。他们吃了一惊,神色顿时紧张起来。连小孩儿也呆呆地瞪着眼望着台上。

整个会场上一片沉寂、庄重、肃穆。

“把走资派柳正庭押上来!”

张林忽然炸雷似的怒吼了一声。

正屋的门开了。挂着牌子的柳正庭被两个青年架着从门里拖了出来。在一边的刘富贵立即扑过来,一把揪住柳正庭的头发,狠狠地往下按了一按。但柳正庭直着脖子像铁铸了似的不肯低下头。刘富贵急得没法,吼起来:“向人民低头认罪!”

他向柳正庭脊背捶了两下,然后扬起一脚狠狠向柳正庭的小腿踢去。柳正庭没有被踢跪下去,却像一座铁塔,轰然倒在台阶上。

“起来!妈的。”刘富贵气得哇哇直叫。他和另一个青年把柳正庭又拖了起来。柳正庭被撞破了头。血,一滴滴地沿着脸流到下巴,滴到胸前的纸牌子上。

血,使许多的老人闭上了眼,他们悲痛的心都颤抖着……

这时,一个四十多岁的中等个儿走上台来,高声地读起他的批判稿,他叫王国善。是第二生产队的会计。虽然他是一个完小毕业生,然而在东溪乡,他却算是一个“文豪”。他能写会算,所以就被选为会计。因为有几笔账务被柳正庭指责过他,他就怀恨在心。在张林为刘富贵组织造反队时,他就被张林选中了。以前的许多大字报就是他的手笔。

他粗胖而矮小,一张虚胖的宽脸上,却镶嵌着一双圆而小的鼠眼,两颗绿豆似的眼珠直打转。

他干哑着嗓子像公鸡叫似的,一字一顿地念着。

“…柳正庭是地地道道的,顽固不化的走资派。他一贯地反对党,厦对社会主义,反对无产阶级**********。在民主革命时期,他伪装积极……”

声声句句像尖刀一样刺进了柳正庭的心。他微微侧视了一下坐在他身边的刘麻子刘富贵、张林——他们是何等的猖獗啊!

在这里,在这个台阶上,他宣传过党的政策,布置过党的具体工作。在这里,他被选为劳模,也被选为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这荣誉,这工作,都凭借着他对党,对革命事业的一颗赤诚的心。

他为革命受过伤,流过血。为革命事业他出生人死几十年,立过战功,受过上级领导的表扬和称赞……但今天,他却以罪人的身份,接受批判,遭受非人的蹂躏。这不是天大的冤屈吗?

他十二、三岁那年,他爹租种着外号叫李财主的地。这一年,天旱无雨,庄稼收成不好。一家人辛辛苦苦地到了秋后,打下的粮食,全部交了租,还欠着一石二斗粮食。收完租后,李财主立逼着非交不可,他爹因为气愤不过,顶了他几句。

“我们辛苦一年,都被你刮来了,还交什么?”

李财主一听,说他对东家不礼貌,想赖账,让人把他吊在房梁上,用木棍狠狠地抽打他。

他和妈妈知道了,赶来给李财主跪下求情,被狠心的李财主一脚把妈踢出老远。他愤怒极了,跑上去抱住李财主的手,狠狠咬了一口,直咬得他杀猪般地嚎叫。

晚上,当长工们把化爸抬回来时,已经奄奄一息了。爸睁开眼,摸摸他的头,对老伴断断续续地说:“要——要带好孩子,要——报仇——”

说完,他的头一歪,停止了呼吸,含恨离开了这个万恶的世间。

他悲愤极了,扑上去痛哭起来——有爸在他们家还生活不了,没有爸,今后怎么活呢。他哭了一阵,擦干了泪,从墙角捡起斧子就要冲出去和李财主拼命。

他妈拉住他,哭叫着。生怕他又掉在虎口中。

但他不听妈妈劝告,挣脱了她的手,冲出门外。

夜来临了,人们都各自收工回了家,李财主的房屋却烧着了大火,熊熊的火焰卷着火舌哔哔啪啪地燃烧着。

李财主和他的老婆痛心地在大门口呼叫:“救火啦,救火啦!”

人们出来在门口望望,开心地笑了,又钻进家,谁也没有出去救火。

这时候,他的妈妈多么为儿子担心啊。她倚在门栏上眼巴巴望着烧红了半边天的大火。

突然,他站在了她妈的面前,慌张地对她说:“妈,我要。”

“啊,到哪里?”

她一把把他搂在怀中,爱抚地抚摸着他的头。她多么舍不得儿子离开妈。

他焦急地对妈妈说:“天亮了就走不了,李财主会把我抓起来的,我要投八路军去。”

那时,这一带活动着一支游击队,穷苦人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就投奔了游击队。妈妈心里舍不得,但也没有其他办法,只好答应。

好孩子,你出去逃条活命吧,到了八路军好好干,给爸报仇。

“妈,你也出去躲躲,他们会打死你的。”

母子俩抱头痛哭起来。

他要走了,妈妈送他出村外。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又是个黑夜。外面黑沉沉的,他深一脚,浅一脚,毫无目的地向野外走去。

天亮了,他回头一看,不经愣住了。原来自己钻在村边的一条沟转来转去,竞没有走出沟来。他怕人们发现了他,一口气朝北跑出十多里。

以后,他一边讨饭,一边寻找游击队。有一天,他在一个小山沟里找到了游击队,并参加了游击队。

他妈妈天亮以后,找了几个邻家,把化爸草草埋了,也出去逃难要饭了。

自此以后,他的妈妈就一直没有消息。

他在游击队,由于每次任务都干得出色,党调他到军事训练班学习了两年,又把他调到前线正规军,当了个团长。

八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卖国贼发动了反革命内战,为了开辟地方武装工作,党又把他调回白玉河镇一带,率领一支武工队开展工作。他率领着他的武工队在白玉河镇一带,沉重地打击了敌人。

一天,他带着队伍,回到了久别的故乡——东溪乡。村里的人们都出来,欢迎他们。在欢迎的人群中,有一个白发苍苍,穿着破烂衣服拄着拐棍的老太婆,他惊住了,这不是日夜思念的老妈妈吗?

“妈!”

他扑了过来。他妈妈看着面前这位身材魁伟的八路军干部,摇摇头,她不认识。

“妈,我是正庭。”

“正庭?”

妈妈仔细地端详了好一会,一把把他搂过来。

“儿啊,妈可盼回你来了。”

她说不下去了,极度的悲喜,使她老泪横溢,她用干枯的手摸着儿子的头。母子俩久久地依偎在一起。

武工队就驻在村里。有了八路军武工队,穷苦的人们扬眉吐气,喜气洋洋。他们把李财主从家里拖出来戴上高帽,游街示众。

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恶霸,在他的长工们面前,低下了头。几千年的封建枷锁砸烂了,人们欢呼着,高叫着,敲锣打鼓地庆祝若。

村里张灯结彩,鞭炮齐鸣,热闹非凡。但是就在这欢欣鼓舞的时刻,李财主却偷偷地逃跑了。

当时,县城里还驻扎着国民党匪军。李财主又成了国民党匪军。

李财主逃走后,人们的警惕性更高了。在八路军的帮助下,村里组织了民兵组织,儿童团,妇救会。

一天,李财主带着还乡团偷偷向村子袭击来了。这时,他的母亲正在野外挖野菜,隙望敌情。发现了这个情况,急忙跑到山上,推倒了插在山梁上的哨树。

敌人发现了她,冲上来抓住了她。

村子里发现哨树倒了,马上转移。等敌人开进村子时,村里已空荡荡的了。

匪军把老人绑在大树上,用皮鞭抽打,逼问:“八路军哪里去了,柳正庭哪里去了?”

老人咬着牙怒视着他们,一声不吭。

李财主在村里什么也没有得到,气得狂叫起来:“烧死这老东西!”

这样,敌人把老人活活地烧死在大槐树下。

当时,他外出开展工作,没有在村,等他闻讯赶回来时,敌人已经跑远了。

这个阶级的仇恨,在武装力量扩展壮大,解放县城时,柳正庭才活捉了恶霸李财主,并召开了审判大会,代表人民枪决了他。

解放县城以后,他就奉命率领部队南下,解放全中国。

全国解放后,他响应党的号召,复员转业回了老家——东溪乡。

回村后,他才娶了妻子,组织了家庭,生了两个孩子。茌党的安排下,人民群众的拥护下,他当上了东溪乡的支部书观。

记。那时,他已是半辈子的人了。

在他的领导下,东溪乡,由低级社发展到高级社,五八年又进入了人民公社。由于他和全村的人同甘共苦,把一个贫穷落后的东溪乡发展成一个富裕的新农村。社员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他还想在石峡安装小型发电站,让东溪乡的人们看看电灯,用用电磨,电碾。这些在这个贫穷地方,是人们想都不敢想的啊。

以后,他还计划买拖拉机、播种机,逐步向机械化进军。

他因为劳动积极,领导方法得力,曾多次受到上级党委表扬,还出席过全国劳动模范群英会,出席过县、专以上的劳模会,受到过上级的奖励和重视……。

这些过去的历史事实,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地从他的脑海中闪过,这是他的光荣历史,也是他跟随毛主席共产党干革命的业绩,但现在却成了走资派的罪证,他实在想不通。

“难道跟随毛主席干革命错了?”

他昂首挺胸,像雪山苍劲的青松。腰不弯头不低,像铁打钢铸的塑像,一动不动。他注视着天空,默默地数着天空中飞过的鸟。他不忍心低头看看坐在他面前的人们。这些人中有他的同辈、长辈、晚辈。而他们来听批判是勉强的,强迫的。他们的心不同样也是充满了痛苦吗——一个正义、善良的人,谁愿忘看一个共产党员受审?

正是,坐在台下的人,虽然都呆若木鸡似的静静地听着,但内心深处,却充满郁伤,他们望着柳正庭滴滴的鲜血,痛苦而倔强的身架,油然地想起了他平日里许多的好处,不由得暗暗掉下了泪。

大鲁虽然是坐在台阶上,他浑身感到怪不舒服。他是第一次在这种激烈的场面中坐在人们面前的。他看看柳正庭。想起了在他那屋子里,柳正庭鼓励他的话,想起了小妹。他的心骤然紧张起来。

他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只见柳小妹默默地站在一个角落,一行晶莹的泪珠,一滴一滴地滚到脸上,流到下巴。

大鲁呆呆地望着她,见她美丽的鹅蛋脸消瘦了,目光中充满了郁愁、怨恨。

“这忽然的打击,她该是多么痛苦啊!”

刘二川被刘富贵骂得不敢抬头,暗暗地流下了一行热泪。

一声不吭地坐下来,他仿佛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错事,再也不敢抬头望望周围的人们。

一阵激烈的口号响过,刘二川又悄悄抬起头,只见柳正庭又被拖回了正面的屋子里,刘麻子刘富贵卷着袖口,举着拳头,歇斯底里地高喊口号:

“打倒柳正庭!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台阶下的人也举着拳手,机械地跟着喊。刘二川也跟着举起了弯曲的胳膊,但是喉咙里却像塞了一块棉絮、怎么也喊不出来。

会,在一片激烈的口号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