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东溪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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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张林站在公社驻地白玉河镇街上临街的一座二层楼楼门的阳台上,居高临下,怔怔地凝视着热闹非凡的大街。

大街上的大字报琳琅满目,比比皆是。甚至在二三丈高的电杆上也悬挂着醒目的大幅标语——几乎整个街上,用纸裱糊了。张林望着这些,心中涌起一股好笑。这里是造反派厮杀的战场,争斗的场地。他们在这里冲锋陷阵,相互攻击、谩骂。

而他自己呢,几乎连一张大字报乜没有写过,凭着一张“倡议书”一成立革命造反联络站,居然在这条大街上堂堂正正地·劬树起了一杆旗。这个组织在各造反派头头们看来是无足轻重的,但在张林看来,却是他的革命重地,向上爬的金桥,现在虽然是在各组织之间相互通通风,开开会,但将来,他的组织会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重要机关。现在他必须尽力巩固他的地盘,扩充自己的势力。

他在楼门口站了一会,转身步人办公桌旁,见桌子上放着一封材料。这是前几天刘富贵派人送来的。在城镇已是白热化的文化革命风暴。这时刻在乡下,还处在一个酝酿发动的萌芽阶段。

“不管怎么,抓住乡下的力量,也是自己的势力。农村有农村的特点,主力军应该是乡下的。各个大队如果汇集起来,那要比镇上各派间的力量大多少倍呢?对!决不能把自己陷入镇上各派混乱之中。”

他有些兴奋了,站起身来举起双臂舒展舒展身子,然后又踱到楼门口,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喃喃自语道:“我张林,再不是什么下乡工作队了,不,也不是什么革命闯将,而是堂堂的革命造反联络站负责人,是革命的领导人,我应该有我自己革命的路。”

他站在这高楼阳台上,顿时感到自己很高大、雄壮。

忽然桌子上的电话铃叮叮叮地响起来。他转身走进屋里,抓起电话听简,立刻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一听声音就清楚对方是谁。

喂,是老司吗。找我?是,是我在这里主持工作……什么?夺权…政权……什么,派代表到城里参加庆祝大会?多少?五百带武装民兵。啊……是,献礼?我准备用我们公社的新生政权的捷报来献礼,是,是,我懂得一月风暴。对,这些吗?是,再会。

和他谈话的是县城联络总部的负责人司仁他在一月风暴的吹动下,组织全城所有的造反派,一举夺取了县人民政府的政权,现在就是他亲自布置庆祝政权诞生的庆祝大会。

张林放下听筒,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闪过他的脑际。这个念头顿时使他兴奋得简直发狂了。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墙上的一条语录出神:

革命的根本问题就是政权问题。

“夺权?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一月风暴,现在已经是三月了。我难道等着县政权建立以后来接管公社政权。那时,我将放在哪里呢?”

他怀着激动的心情,立即摇动电话机,向邮局呼叫起来:

“邮局,要中学的红卫兵组织头头卫东,说有要事商谈。不,让他直接通知各组织头头来联络站开会。越快越好,要雷厉风行——”

他守候在电话机旁,等待着回音。这时候几个不成串的词涌上了脑际:

雷霆万钧之力——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异常——夺权!

他反复地咬嚼着、回味着,像在拼试着一首新兴的进行曲。

黄昏时,天忽然起风了,寒风卷起道路上的尘土,枯草败叶在半空中呼啸着、旋转着。架在空中的电线上发出咝咝的声响。谁家的窗户没关好,被风吹得啪啪直响。大街上,狂风像一头发狂的狮子从这一头窜向那一头。把墙上的大字报、大标语撕下来,扬到天空,卷到田野中,河沟中。留在墙上的半片半片的纸张却时时木断地哗哗作响。

街上已经不见人影了,只有街两边各个窗户中透出惨淡而昏黄的电灯光。

这时候,却有一片人影,潮水般地涌进了白玉河公社的院子里。

空旷,寂静的院子里立刻暴发起一阵阵口号声。

“打倒走资派王志岗!”

“无产阶级**********万岁!”

红色政权万岁!

随着口号的呼喊声,院子里又夹杂着一声声严厉的命令声,吆喝声。

“工人纠察队到北面各路口担任警戒!”

“中学的红卫大队到南面各路担任警戒!”

随着一声声尖锐的哨音,一阵脚步声又消失在远方。

人们都好像处在一级战备的状态中,真像进入了一个严峻,的对敌战斗中那么肃穆、庄重。

过了一会,院子里才安静下来。两个工人纠察队队员用枪押着公社书记王志岗走到了人们的面前。他胸前挂着一块大木牌,牌上写着走资派王志刚。

王志刚刚刚站稳脚,人群中立即又暴发起一阵阵响亮的口号声。

“打倒王志刚!”

“走资派绝没有好下场!”

“誓死保卫红色政权!”

“誓死保卫无产阶级****!”

口号一落,张林大声地宣布:现在,我代表白玉河公社的全体人民向各位革命造反战士们宣布:我们从今天起,夺取资产阶级司令部的代理人王志刚在我们公社的一切权力,勒令走资派王志刚停职反省,向人民交代他的一仞罪行。现在让卫宣读夺权宣言。

立即有一个学生跳过来,就着灯光大声念起来:

“一月风暴席卷全国,从长城内外,到大江南北,祖国大地一片红漫漫……,一,王志刚是一个一贯反对党,反对社会主义,反对无产阶级**********的罪魁祸首……”

铿锵有力的声响,像一颗颗的炸弹在王志刚的心中轰鸣着。一种难言的苦涩使他流下了泪。是啊,他心中正被一种痛苦交织着。

他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公社书记,他的一切工作都是忠实地执行了上级党委的方针和政策。而这些方针和政策正是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的保证和支柱。他怎么能成为罪人呢?

眼泪迷糊了他的眼睛,头被身边的两个彪形大汉按着,使他曲着身子,弯着腿,一阵酸痛使他头上冒着汗水。他有点支持不住了,想直起身子透口气,但刚一动,身旁的两个人却敲了他一拳,恶狠狠地教训他:“老实点!”

他两条腿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浑身颤抖着,脑子也嗡嗡地响成一片。

最后他又听到张林的声音,才使他稍稍清醒了些。

“…我代表红色政权,勒令走资派王志刚停职检查,反省,向全公社人民彻底交代自己对党对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

他没有抬头看看他们,也不可能抬头看看他们。但他真想看看眼前这伙人是多么得意忘形,高傲狂妄——他们自称代表人民、代表党,而面对着跟隐共产党,为解放全中国人民的老干部,老共产党员,他们究竟代表谁家的人民,谁家的党呢?

忽然,两声震耳欲聋的礼炮,轰隆隆地响起来。大地好像崩裂了,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王志刚只感到一阵头晕,像一只装满沙的麻袋无声地跌倒了——他只感到自己完了,一切都完了。现在将和国民党反动派一样受到人们唾弃,辱骂,歧视,这将是自己吗,不,这绝不是个人的荣誉得失,而是整个共产党人的千古遗恨啊!

他痛心得无声地哭泣了。

夜仍然是漆黑的一片,寒风还在凛冽地吹击着大地,只有阵阵的口号声,震荡着夜空,打破了夜空中的寂静。

王志刚被押到了一个四面透风而冷冰冰的保管室里。张林就把夺权的功勋们都集合到公社的会议室。他兴奋地敲着桌子告诉大家:各位革命造反派的功勋们,今天红色政权的诞生,是******思想的伟大胜利,是无产阶级**********的伟大胜利。今天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抬头的日子,是大快人心的日子。但是大家要清楚,虽然我们夺取了公社的权,可在全公社的各个大队里,还有许多的走资派。他们大权在手,必然会作垂死的挣扎,所以我们用‘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的革命精神,一鼓作气地乘胜追击,夺权,造反,解放全公社人民。

“毛主席早就说道,枪杆子里出政权,走资派不会乖乖地把权交出来的。像东溪乡的柳正庭就是一个顽固不化的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的忠实走狗。在那里,刘富贵虽然是一个典型的造反派人物,但他的势力小,底基薄,在柳正庭盘踞了十几年的东溪乡是不好开展工作的。所以我建议我们连夜到各大队夺权!为了壮我们无产阶级威力,我们要多派增援人马,坚决把我们公社的资产阶级威风打下去!”

……他的话,立即得到了这伙权欲发狂的造反派的赞成。

“好啊,老张说得对,我们立即行动!”

张林看看这伙被革命激情感动的蠢蠢欲动、摩拳擦掌的人们,关心地说:“大家要小心感冒,今天黑夜,天气冷。”

“不怕!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我们在所不惜!”

造反派头头们一边狂叫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冲出了会议室。

一切都安排停当了,一支五百人的造反大军,整齐地站在大道上。张林和带队的卫东握了握手说:“祝你们胜利。”

“你等着我们捷报吧!”卫东向张林挥挥手,转身向这支队伍大声喊了一声:“向左转,目标,东溪乡,跑步前进!”

队伍向前移动了,张林和几个造反头头站在路边,一直望着前去的夺权大军,兴奋得笑了,他笑得是那么欢乐,那么开心。

“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

他反复地在心中叨念着这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