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飞扬: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获奖者范本(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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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如果时光不离开(5)

也是这一年,这株桂花报恩似的开出了它的第一次。说来也奇怪,这棵从不施肥的桂花竟开得比周边几里的桂花都好,虽然每年快碰着年尾了才不紧不慢地在树顶开出零星几点,香气却是扎扎实实地扑人的。快活成精了的太婆说这叫迟桂花,熬人。

迟桂花每年开出的数得出的几点花苞都被舅公细心收藏起来,还得防着外人偷采。迟桂花的名气香着呢!白糖揉过的桂花放在秋末干爽的阳光下暴晒,需得连续三天以上的大晴天,最终凝成一块巴掌大小的桂花干。埋在坛子里密封起来,待得用时只一小块便香盈满口。

初熟的南瓜甜而不涩,陈年的桂花干香气馥郁,一道糖水南瓜应运而成。然而这样天然的甜味又怎么能是小时候那样嗜糖的嘴巴能懂的呢?

我妈那边的亲戚虽然口袋里没几个钱,对吃的却丝毫不马虎。鸡鸭鱼肉不见得年年买得全,在小菜上可是下足攻夫。

好比凉菜里的那一道水芹,定要是早市头一把买下的。水芹好养,废了几年的水田,甚至就是路边的沟沟里面也能养。我们这边地处江苏南部,多的是水田却不屑种水芹。听我妈说,种水芹苦得很,这东西秋天种冬天收,从苗苗开始就得种在水里,水面着不得冰,土里挨不得冻,长起来了倒和水稻一样娇贵。三九寒天还得爬下田收它,采起来的十斤湖芹五斤都是老干干,卖得价钱的只有一半,只有乡下顶穷的老头太太愿意种它。

舅公总是在年三十那天头一个来到菜市场,天才刚冒芽呢!呵着气等那买水芹的老太噔噔噔从乡下赶出来,老太那臂弯里挎着的竹篮正盛着一大把刚从水田里捞起来的水芹!老太太怕一路上冻坏了水芹,还在上面盖了一层薄棉面呢。

舅公得了这一把新鲜的湖芹赶紧回家往早已经烧开的水里一汆,剪去根须,摘掉老叶,留剩一个芯芯,往上面刺啦浇一勺热麻油,那味道,别提有多吊口水的了。待到吃湖芹,更是一件有趣的事。一大圆桌十来个人,一人从那小小的碟子里夹一筷,约好了似的一齐放进嘴里,吃起来发出“哗嚓哗嚓”的咀嚼声,真活像一曲羊圈里的协奏曲。

还有那一盘后几年才出现的茄盒。

我们这边的人,或者说我们家的人,原先是没有吃茄盒的习惯的,后来在招待所工作的小姨婆从招待所那偷学了一招,回家便做起了茄盒。姨婆家的茄盒是一块切得肥厚的茄肉,茄肉需得带一溜皮,入水汆过后可以和三精三肥的走油肉以假乱真。茄肉里面加上掺了荸荠的肉糜,裹上一层蛋液裹上一层面粉,入油锅大伙炸酥了一个个叠在青花边碗里,看着倒是很像鲍鱼。姨婆又取茄盒相貌上的彩头,给取了个名叫“阖家团圆”。

我们在姨婆家吃了茄盒后都食指大动,舅公便不服输起来,回家势要打败自己的小妹妹。几天后舅公家的年夜饭上我们便见到了舅公改良版的茄盒。

舅公家的年夜饭照例有一只红烧蹄髈,那年我们吃完蹄髈发现搪瓷碗里还躺着半碗东西,用筷子一戳,竟是茄盒!炸过的茄盒浸透了蹄髈的汤汁,口感酥脆却又松软,荸荠沫掺着肉汁肥而不腻。更妙的是舅公家的茄盒里面夹的不是肉糜而是鱼糜,加上一点白胡椒的腌渍,更带了一点异域风采,像一位丰腴的西域女子。

正宗的茄盒是否本身就沾有汤汁,又是否夹的是肉糜我们已无心猜测,只知道那一道茄盒经过我们这几个食客的夸大,更是成了消失了的舅公年夜饭中的传奇。

二姨从前是最爱吃菌类的。“火锅里面金针菇是少不得的”“炒肉片必须得片蘑菇”“炒鸡蛋要配凤尾菇”“海鲜菇最好还是搁在汤头里面”……然而她念念不忘的还是那碟耗油杏鲍菇。说起来耗油杏鲍菇恐怕得算舅公年夜饭里最省事的一道了。杏鲍菇本身不像青头,讲究时令,易得,价格也算不得贵,只需在前一晚去菜场挑一个个头够大的杏鲍菇,回来洗净切成等片。片不能太薄,需得两个硬币厚度,差太多了影响口感。片好的杏鲍菇倒上耗油,盖满菇片一半大小,有条件的就淋一勺鸡汤,没有的话也无妨。待到第二天入蒸锅蒸上片刻,掀开盖就是。蒸好的新鲜杏鲍菇咬下去必定是会滋出水的,混着耗油的汁液,浓淡刚刚好。杏鲍菇这东西好打理得很,蒸过了头不过汁水不足一点而已,不显焦不显老,实在不放心就掀开盖看看,熟了的杏鲍菇吸进了耗油颜色略深,用筷子尖一戳便瘪进去一个小坑。

自从查出来小俊俊对菌类过敏后,还在喂奶的二姨就再不食菌类了。二姨早些年一个人在外省闯荡,在家里论泼辣算得上顶一顶二的,二舅公二舅婆说的话她根本耳朵都不过一过。生了小俊俊后二姨整个人便温和下来,辞了旅行社的工作,委身进了一家小企业做会计。人人都知道二姨得小俊俊不容易,前前后后流产了三次,偏生好巧,二姨还是“熊猫血”血型,每次怀孕几乎都是冒生命危险,生小俊俊时市里医院血库根本就没有二姨血型的血了,万一有个闪失,二姨就是躺在手术台上等死的命。二舅公也劝过二姨,说自己情愿没有外孙也不愿丢了女儿。二姨却仍是倔得很,战战兢兢十个月生下小俊俊。手术室里传出小俊俊比医生估计的体重要重,可能需要剖腹产的消息时,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那年年夜饭舅公端着一叠耗油杏鲍菇放到二姨面前,二姨也只推到一旁,微笑里面带着数不尽的温存。

回想起舅公的年夜饭,也有好多细节不真切了。那些个大盘鱼肉间夹杂的是什么时蔬?炒的那盘青椒牛柳放的到底是不是尖头椒?腌笃鲜里的笋尖占了几个分量?最后上的是雪煤堆还是草头饼?想要复制舅公的年夜饭,每每是被这些食客们噪杂的七嘴八舌打断的。倒是对最后那道汆汤鱼没有异议。

汆汤鱼做压轴在我们这是默认的。大体是因为什么原因却也有些说不准。有说是因为鱼汤好过饭。酸溜溜的鱼汤淘进饭里,汤汤水水入肚,爽快,解腻。有说是因为迷信的,从红白宴下流传下来的。

小时候是从没尝过汆汤鱼的,总是刚到第一个红蹄就早不知跑哪儿去了。到最后饭端上来了才被妈妈急急找回来,舀一勺饭混点爱吃的菜塞到嘴巴里。那时也想不到吃鱼,吃,也是肉汤油滋滋地淋上去。汆汤鱼?太麻烦了,哪是小孩子能懂的呢?

后来去了外地读大学,酸菜鱼总是菜单里必有的,还常常是在特色菜一栏。

吃了十多家饭馆,只觉得味道大多相似,油、辣、酸,像极江南人家对北方人的想象。重重的一层花椒铺在油层的上面,一大把的香菜混着蒜末。吃时用筷子拨开方见安然躺在碗底的鱼片。捞出来在碗口撇去油花,吃在口中仍有深深的异乡味道。

水土水土,鱼嗜水而生,异乡的水土又怎能满足着一张吃刁了的嘴呢?

十九岁那一年才真正开始明白汆汤鱼。

鱼是当地的,自不必说。花鲢或是黑鱼,大多是黑鱼,肉食着更鲜。鱼肉片成薄片,看的是刀工,抽腥线,看细心。过浆。浆面是什么内容,舅公自然是不会透露的,汆汤鱼各家的功夫也大多在里面了。我们那爆红的一家酸菜鱼,鱼片都是极薄的,横宽大多在两厘米,不能过长,过长不显量。家里的鱼片不似外面的,都要切足分量,每片分量都在五厘米朝上,大大一块不像鱼片倒像鱼排。调味很少,就放一棵菜场上买来的现成酸菜。买酸菜有讲究,菜场一起溜十多个摊子几十个品种,不是所有酸菜都适合做汆汤鱼的。舅公买的酸菜,够酸,却不显死咸,合得上我们这里的口味;还带一丝辣,迷人得很。若我的揣测没错,辣一则来自酸菜的秘方,一则来自蒜头的爽口,还有一则是黑胡椒的异香。我去过舅公常去的菜场,没有买到一模一样的酸菜。和舅公说,舅公只是笑笑,最后一杯酒下肚他凑在我耳边告诉我他和那卖酸菜的是故交,卖酸菜的并不专职做酸菜,只在家中菜吃不掉时才做一些屯起来,再吃不掉他才拿出来卖。舅公偶然得了他家的酸菜,食指大动,从此买卖不易主。我按着舅公的指示在菜场边缘找到那酸菜阿哥,额头深深几道横沟,眉毛略微显得奚落,也是一副庄稼人的模样。我报上舅公的大名,他朝我一笑,赞许与相惜都藏在笑容里面,丝毫不带矫揉造作。

记得十九岁那年的汆汤鱼吃得异常痛快,每人一大勺汤水和一整块鱼肉,汤中还有笋片,吃起来软硬搭配,再完美没有的平衡。桌上的大碗被扫荡一空我便自动端着碗走到厨房用汤勺盛起来。我妈诧异我的不识规矩,舅公却很赞赏这一份不拘小节。

有几年舅公做的是鱼丸。是突然盛行起来的一种吃法。买一条肥大的草鱼,称起来往往是要十斤过的。剁尾去头,草鱼的神经往往是迟缓的,头放在一边晾很久了嘴唇还在一张一合,初看起来是要惹人感慨的。鱼头不能丢,舅公用大刀劈开,盖上厚厚的泡椒,上锅一蒸就是一道红辣辣的跺脚鱼头。剩下鱼身,翻着白底躺在场院上,肥厚的鱼肚皮在阳光下反着光,如同一块琼玉。那没了头的鱼还一扇一扇着鱼鳍等待舅公的审判。

舅公仍是先将鱼肉用刀细细片下,过浆,葱姜去腥。然后放进搅拌机里面,打上蛋清。经手将鱼丸一个个捏出形来,放进清水里面,末了一同汆水,所以才名汆汤鱼。值得一提的是舅公家的搅拌机。舅公早年是理科奇才,后来逢着历史原因没有继续攻读高校。舅公生性爱钻研,家中的电路摸得清清楚楚;也爱动手,这一桌饕餮盛宴就是最好的例证。舅公嫌市场上的搅拌机都不合他的意,打鱼丸不好控制力度,便自己磨了一台鱼丸机。看起来土得很,带个手摇柄像上个世纪来的老家伙。舅公不紧不慢摇着这老家伙,打出了粗细刚好的鱼丸。入锅一煮,鱼肉的腥香四溢,咬起来又因为蛋清的包裹鱼丸蓬松而有韧性。这时候的汆汤鱼不是鱼片,用勺子舀起来的鱼丸,配着墨绿的咸菜,很能对得上一个“碧玉鱼丸汤”的名号。

吃了这一碗汆汤鱼,这一年的年夜饭便大功告成。而我们的舅公为这一桌张罗了大半年,终于有一天惹得腰病又犯。我们哪忍心劝阻呢?为了这难得的口腹之快。然后舅公是必须下岗了。明年的年夜饭我们约好各家做一道一齐端到舅公家那张樟木圆桌上,这饕餮盛宴的最后一道还是汆汤鱼吗?不一定了,那常常迟到的二姐指不定就端上来了一盘自己最爱的醩油鸡脚。

张震岳歌里写着:“人生总有那么几个铁铸的伙伴。”

长到十七岁,每天的伙伴是脚踏自行车。朋友相伴总有波折,换过三辆自行车,每一辆的离开都有颇为值得留念的故事。

小的时候他给我讲三角形结构最稳固,然后搬出他那辆老旧八十年代自行车教我怎么驾轻就熟。

第一辆自行车是上小学的时候他送给我的,轻巧灵便的女式自行车给我这个刚上小学的男孩子倒也没觉得别扭,每天骑着自行车上学放学,把书包放在身后的灰色铁筐里,颠颠簸簸。好像走过很长的路,车子沾上泥巴他为我擦洗,刚和手把一样高的我站在他身后帮他一起涮洗抹布。

自然遇到过很多次摔倒,连人带车一齐重重栽下,手掌被磨破,车子被刮坏。

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刹车失灵,撞到了墙皮上,我的头肿了包,车子接近散架。他表现得不心疼,将自行车等同破铁卖给了废品回收站,然后拿着钱给我买了红霉素软膏。

后来步行走了大半个学期,收到了他给我的生日礼物——一台新的自行车。

是当时比较流行的款式,骑上去的确拉风。骨骼拔高的我要他帮我调好座位的高度,看他蹲着身子帮我调整车子,看他湿漉漉的后背,仿佛看到了这几年一直默默行驶无声承担风雨的那辆他自己的老旧自行车。

他给人打工,靠体力换回勉强温饱的财富。有一次被工地上突然悬空落下的砖块击中脑袋,多亏佩戴了安全帽,但还是住进了医院,轻微脑震荡。后来听妈妈说我才知道,他为了帮我凑齐新车子的钱每天都要多搬几十趟的砖块和水泥建材。

我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宝贝,每天擦洗,不用时用几斤沉的铁索牢牢拴在门前的铁柱子上。骑着他度过了中学,车子亦如他的脸,逐渐老化,生出深邃的褶皱。

车子又和他保持着如一的品行,遭受了什么都沉默不言,因此,我害怕失去车子就像害怕失去他一样。

可是,还是失去了。

这辆车子老旧到已经看不清标牌,我把它停在学校的车棚里,下课的时候却看见只剩下车筐中的一些零散广告被扔在地上。意识到都怪自己大意忘记扣锁,顿时陷入惊慌的深渊,我呆在原地想尽所有的理由,但都被脑袋里他那双乌黑发亮不容欺骗的双眸吓了回去。

自然实话实说换来的是他的训斥,他眼睛里燃烧起怒火,眼珠沾满血丝。他责骂我不懂得珍惜,我站在他身前安静地低着头。后来他开始绵延不尽的无奈叹息,我为他沏了茶,他也不喝。

高中的学校离家比之前读书的学校都要远,学校的纪律规章又更为严苛,倘若步行如若不早起必然迟到。

可我从未想到过,第三天的清晨出现在我家门口的竟然是一辆新的自行车。

嘴中仍是谩骂着盗车贼的良心泯灭,我看着他拍了拍车子的座位,对我说了句“这次丢了就再也不给你买新的”,我既惊讶又感动,无以回馈也无以言说,我迈上车子,对他说声感谢又说声抱歉,却未注意到他藏在身后的右手。

他晕血晕针,那一天他在家里躺了整整一天。他用献血的钱为我重新购置了一辆自行车,这一切本来都是秘密,可还是被我发现,我看着他胳膊上的有些发肿的针口,终于流了眼泪。

泪珠簌簌掉落,如蘑菇云降落崩裂。

这辆车似乎拥有了比之前的车子更为厚重的意义,我当然也不敢再疏忽。有的时候我甚至把它当作了他,遇到困难和不开心,总是在回家前在路灯下对着它自言自语几句,心情像是被订书机打了钩子,糟糕的全都被打包然后烟消云散。但成长这些年,我虽从未耐心地和他交谈过,他如这辆有血有肉的车子,却早已开进了我的胸怀。

如今,车子一直陪伴着我,只是爸爸永远地离开了。

我发疯地嗜上了与车子交谈的习惯,就好像从未离开过的他安静地注视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疼爱,嘴巴却是无法张开的沉默。我懂他,亦如他爱我。

爸爸的自行车,陪伴我长大。铁铸的伙伴,给我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