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经典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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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童年轶事黑塞(1)

如今外界的一切大概仍然充满神秘地守候在关闭的窗户之外吧,倘若再能够向外面眺望眺望,那该是多么美丽而又可怕啊!我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些黝暗的树木,那惨淡模糊的光线,那冷清清的庭园,那些和云朵一起奔驰的山峦、天空中那些苍白的光带,以及在苍茫的远处隐约可见的乡村道路。于是我想象着……

我只要从这里往外走出一步,无意识的一步,我就可以进入幻想王国,就可以亲眼看清这一切,亲手抓到这一切,所有目前仅只存在于我的记忆、思想和幻想中的一切。

但是我却没法入睡,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一道从我父母的卧室射出的淡红色的光芒,透过我房门上的钥匙孔向我照来,颤动的微弱的光线照亮了黑暗的房间,那闪烁着微光的衣橱门上也继而出现了一道锯齿形的黄色光点。我知道父亲正回房来睡觉。我还听见他穿着袜子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的轻轻的脚步声,同时还听到他那低沉的说话声。他在和母亲说着什么。

“孩子们都睡了吧?”我听见他问。

“啊,早就睡了。”母亲回答说,我感到害羞,因为我还醒着。然后静默了片刻,可是灯光仍然亮着。我觉得这段时间特别长,渐渐地睡意爬上了我的眼睛,这时我母亲又开始说话了。

“你听说布洛西的情况了么?”

“我已经去探望过他,”父亲回答说,“黄昏时我去了下,那孩子真是受尽了折磨。”

“情况很严重吗?”

“坏极了。你看着吧,春天来临时,他就要离开人世。死神已经爬到了他的脸上。”

“要不要让我们的孩子去看望看望他?也许会对他有些好处。”母亲问。

“随你的便吧,”父亲回答说,“不过我看也没有必要。这么点儿大的小孩懂得什么呢?”

“那么我们休息吧。”

“嗯,晚安。”

灯光熄灭了。空气也停止了颤动。地板上和衣橱门上又归于黑暗。可是我一闭上眼睛便又重新看见许多镶着黄边的紫色和深红色圆圈在旋转翻滚,并且在越转越大。

双亲都已入睡,周围一片寂静,而我的心灵在这漆黑的深夜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父母所说的言语,我虽然似懂非懂,却像一枚果子落进水池而荡起的涟漪,于是那些圆圈急速而可怕地越转越大,我这不安的好奇心也为之颤动不已。

我父母亲谈到的那个布洛西,原来已经在我的视界内几乎完全消失,至多也只是一个淡薄的、几近消失的记忆而已。我本来已忘记这个名字,苦苦思索后终于想起了他,慢慢地在脑海中浮现出他那生动的形象。最初我只是想起,过去有一度常常听到这个名字,自己也常常喊叫这个名字的。我好像记得,有一年秋天,曾经有一个人送给我一个大苹果,这时我才终于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布洛西的父亲,猛然间,我便把一切都清楚地回忆起来了。

我想起了那个阳光灿烂的秋天上午,木匠家的鹰从停车棚里逃走了。它那剪短的翅膀已经重新长出,终于挣脱锁住双脚的黄铜链子,飞离了黝暗狭窄的车棚。如今它悠闲自在地停在木匠家对面的苹果树枝上,共有十来个人站在大街上仰头望着它,一面议论纷纷地商量着对策。我们这群小孩子,包括布洛西和我,也都挤在人堆里,心里特别担心害怕,战战兢兢地望着那只依然安坐在树枝上的大鸟,而这只鹰也威武凶悍地俯视着底下的人群。

“它不会飞回来了。”有一个人说。可是雇工高特洛普说:“倘若它能够高飞,早就飞过山峰和峡谷了。”那只鹰一面仍用爪子紧紧抓住树干,一面好几次扇动翅膀试图飞起来,我们都紧张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究竟更喜欢它被人们重新捉住呢,还是喜欢它远走高飞,最后,高特洛普搬来了一架梯子,木匠亲自登上梯子,伸手去抓他的鹰。那只鹰松开树枝,猛烈地鼓动双翼。这时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咚咚咚地直跳,几乎都要窒息了。我们着魔似地瞪着那只美丽的、不断振动翅膀的老鹰,于是最精彩的时刻来临了,那只鹰猛烈扇动几下翅膀后,好似发现自己尚有飞翔能力,然后慢慢往上飞去,傲慢地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圆形,便越飞越高直至小得好似一只云雀,无声无息地飞向闪烁的蓝天,终于在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人群早已走散,而我们这些孩子仍旧呆呆地站在那里,伸着脖子搜索着天空,突然间,布洛西朝空中发出一声欢呼,向那鹰飞走的方向叫道:“飞吧,飞吧,现在你又得到自由啦!”

我还必须提一下邻居家手推车棚里的事。每当天上下起倾盆大雨的时候,我们总蹲在那里避雨,两个人在半明半暗的车棚里挤在一起,倾听滂沱大雨的咆哮轰鸣,凝视着庭园雨水形成的泉水、河流和湖泊,看着它们不断溢出,不断交叉,又不断变换着形状。有一回,当我们这么蹲着、倾听着的时候,布洛西开口说道:“你瞧,快要闹水灾了,我们怎么办?整个村子都已遭到水淹,大水已经流进了森林。”于是我们便绞尽脑汁设法拯救自己。我们窥探着庭园四周,倾听着震耳的雨声以及较远的洪水和波浪激起的轰隆声。我建议用四根或者五根木头捆扎一只术筏,肯定可以负载我们两人。而布洛西却冲我叫道:“哼,你的父亲母亲呢,我的父亲母亲呢,还有猫咪,还有你的小弟弟,怎么办呢?不带他们走么?”当然,我当时一时冲动和害怕,根本来不及考虑周全,于是我为自己辩解而撒谎道:“是的,我这么想的,因为我考虑到他们都已经淹死。”布洛西听后露出了沉思和悲哀的神情,因为他真切地想象出那副景象了。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现在我们玩别的游戏吧!”

当时,他那只可怜的乌鸦还活着,到处欢蹦乱跳的,我们有一次把它带到我们家花园的小亭子里,放在横梁上,它在上面走来走去,就是没有法下来。我向它伸出食指,开玩笑地说:“喂,约可波,咬吧!”于是它便啄了我的指头。虽然啄得并不很痛,我却火了,想揍它一顿以示惩罚。布洛西却紧紧抱住我的身体不让我动,直至那乌鸦提心吊胆地走下横梁,逃到外面。“让我走,”我叫道,“它咬了我。”并且和布洛西扭打起来。

“你自己亲口对它说的:‘约可波,咬吧’!”布洛西嚷嚷着,并向我说明,那鸟儿丝毫也没有错处。我有点怕他那教训人的口气,只好说“算了”,可是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另找机会再惩罚那只鸟儿。

事后,布洛西已经走出我家花园,半路上又折转身子,他叫住了我,一边往回走,我站着等他。他走到我身边说道:“喂,行啦,你肯真心向我保证,以后不对约可波施加报复吗?”见我不予答复,态度僵硬,他便答应送我两只大苹果,我接受了这个条件,他这才回家去了。

不久,他家园子里的苹果树第一批果子成熟了,他遵守诺言送我两只最大最红的苹果。这时我又觉得不好意思,犹豫着不想拿,直到他说“收下吧,并不是因为约可波的事,我是诚心送你的,还送一个给你的小弟”,我这才接受下来。

后来,我还曾和布洛西吵过一架,不过很快便又和好了。不久就到了冬天,也就是说,布洛西开始卧病不起,而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去看他。当然,我后来是去看过他一次或两次的,去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几乎一言不发,这使我觉得又恐惧又无聊,尽管他母亲送给我半只桔子吃。以后我就不曾再去看望他。我和自己的弟弟玩,和家里的雇工或者女仆玩,这样又过了很长一段时期,雪下了,又化了,又这么重复了一次;小河结冰了,又融化了,变为褐色和白色,发过一场大水,从上游冲下来一头淹死的母猪和一截木头,我们家孵出了一窝小鸡,其中死了三只;我的小弟弟生过一次病,又复原了;人们在仓库里打谷,在房间里纺纱,现在又在田野里播种;这一切布洛西都没有在场。就这样,布洛西离我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了,被我完全忘却了。——直到目前,直到今天晚上,红光透过钥匙孔照进我的小屋,我听见爸爸对妈妈说:“春天来时,他就要去了。”我这才想起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