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笔墨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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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童年履迹(5)

要抽烟,就得买烟,那会儿买烟不算方便。我们村不像现在开着十多家代销店,村里只有一个买卖摊,是外来的一位王姓老汉开的。小摊上只卖些针头线脑,做活的零星物件,要买烟还得到镇上去。金殿镇离我们村不远,不过一箭之地,可奶奶去一趟也挺费事的。她那一双缠裹过的尖尖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摆,鸭婆婆一般,艰难得很。我6岁时,胆子刚刚鼓圆,敢一个人东跑西颠了。上学,年岁太小;干活,劲头太小,是个闲人,闲来没事到处瞎窜,一溜小跑,刮风似的就可以从镇上转个来回。于是,给奶奶买烟的任务历史地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喜欢买烟。往常出去疯颠,奶奶少不了叨叨:小心点,别摔着了!”“早些回来,别让我着急!”惟有这买烟的事,奶奶最痛快让我去,对我一点儿戒备也没有。我趁着买烟的空儿,可以在镇上东瞧瞧,西瞅瞅,若要碰上耍猴的非呆看个够不可。

那一回,我领了买烟的任务,转眼就窜到了镇上。没碰见耍猴的,却赶上了一家出殡发丧的。祭祖的人在灵前跪了一圈,圈子里的耍道士做起了道场。先上场表演的是过生死关,桌子上架了两口明晃晃的铡刀,那道士眼睛眨也没眨一头钻了过去。接着,又一位道士上场,手里捏着一个皮球,高高抛向空中,待球落下时,他用额上戴的皮套子一下就接住了。杂耍一样接一样,我呆呆看着,早忘了是来买烟的,早忘了那是个北风飕飕的冬天,脚丫子冻麻了也没有觉得。直到道场全做完了,众人抬起棺材高叫着起灵了,我才发觉口袋里装着买烟的钱。

我匆匆去供销社买了一盒娃娃烟,调头就往村里赶。跑没多远,我追上了三牛,三牛刚从姥姥家回来,也赶上道场看了个够。我们俩谈到了一股弦上,说“钻得玄”,又说“接得准”,三牛还比比划划,那熟练劲倒像是自己刚做完道场罢了手。进村一拐,我们沿着母子河边的小路,说着笑着走着,兴味仍然很高。兴许是三牛的热火劲带动了我,我也伸胳膊蹬腿比划开来。鬼才知道,我是怎么一甩,那盒红纸包的香烟一下掉进河里去了。烟盒上那个胖娃娃飘在水面,悠悠地流着,我急得直跺脚,可是,烟离河边远,伸手也抓不着。三牛帮我拣起了路旁的树枝,我用劲一拨,烟盒打个转,又向前飘去。寒风呼呼地刮着,我头上却直冒热汗。香烟顺流直下,我和三牛赶得上气不接下气。烟盒渐渐洇湿了,眼看着那个笑嘻嘻的胖娃娃淹进水里,我无法救他,真着急。

不好了!马上就到了西门拱桥。拱桥下是个大水洼,烟要是流进去,准会旋在里面出不来。我更慌了,竟然“扑通”一下跳进河里。我本想跳在烟前,伸手抓起。哪里知道,我落水的一霎,把水波冲溅得更远更快,香烟也随之荡出好远。本来紧追几步便可以捞到手,可是,冷厉的激流立即冻得我浑身抖索,我完全失去了夏日在水中戏游的欢势劲,腿脚几乎不是我的了。眼看着香烟打个漩又飘远了,我不敢再去追,转身跌跌撞撞爬上河岸,抖索着朝家里跑去。我不记得当时水淋淋的狼狈相,后来学到鲁迅笔下的落水狗,我忽然想到我与之不会两样。

一进门,我便哭了。我的哭声惊动了奶奶。奶奶没问什么,忙给我铺被子,替我脱了湿透的棉衣,把我塞进了被窝里。我睡好了,奶奶才说:

“你看看,衣服都冻硬了,非把你冻坏不可!”

我一言不发,缩在暖烘烘的被窝里,还是想那打着漩儿远去的娃娃香烟。

奶奶问:怎么弄湿的?”

我怔住了。该怎么向奶奶说这不光彩的事情呀?一霎间,我羞红了脸。往常我最爱听人夸奖,谁料这么窝囊的倒霉事会撞到我身上!我悄悄往下缩缩身子,惟恐奶奶看见我羞红的脸。

奶奶又问:怎么不吭声呀?咋掉到河里的?”

我闭住眼睛不敢看奶奶,似乎我看不见她,她也就看不到我,却又听见奶奶说:

“快说话,怎么成哑巴啦!”

“三牛把我撞到河里的。”

我不知道这句谎话是怎么形成的,怎么会突然冒出来。尽管话一出口,就解了我的窘迫,奶奶连连说:“怪不得,我说小燕子还会办这种瓷壶事呀!”但是,这么冤枉三牛太过份了,我马上就后悔了。

奶奶叨叨着:待我明儿个找三牛去,看他为啥欺负小燕子?”

我连忙说:奶奶,别找去,三牛不是有意的。”

奶奶应了声,忙着给我熬姜汤。喝过热汤,我睡着了,偏偏梦见了三牛,三牛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我不敢吱声。

猛一惊,我醒了,连忙拉起被子遮住脸。

一连好些天,我一直怕见三牛。只怕三牛戳穿我的谎话,给我难看。奶奶并没有把我的谎话透漏给三牛,三牛也不知道我曾经冤枉过他,可我见了他总有些不好意思,战战兢兢的。

1990年2月

褡子

褡子,现在我们乡下早绝了踪影。可我刚脱了开裆裤的那会儿,还是乡村最时兴的东西。褡子像个布袋样,比布袋短些,窄些,两头没口,口开在中间。装东西时,把两面的重量掌握匀势,往肩上一搭,上了路。乡下人逢集赶会都离不了这家什。

我常常跟奶奶上集去,东瞅瞅,西瞧瞧,跑上一趟,满脑子都是新鲜事,稀罕物。我常常帮奶奶拿东西,就是累些也愿意硬撑着劲走。每逢这会儿,奶奶总说我长大了,像个小伙子了。乡邻们也夸我:“这娃娃懂事,能干!”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听恭维话更好的事呢!我乐意用力气换取众人的赞语。令人沮丧的是奶奶那条褡子太大,买的东西多了,我就背不动了,只能空着手悻悻地跟在奶奶后面往前蹭。

奶奶仿佛猜到了我的心思,那天,她在织布机上一停手中的梭子,冲着一旁的我就说:燕子,你猜奶奶织布做什么?”

我想起奶奶说过她的棉袄太破了,被子里也该换了。我一一说了,可奶奶都说不是。奶奶说:你呀,猜不着!你等着瞧吧!”

奶奶真好!原来是给我做了一条褡子。那褡子针脚细密不说,还绣了一朵花,大牡丹,开得艳艳的,太惹人爱了。奶奶真费了心劲,一连几个晚上,我半夜醒来,她都凑在油灯前,缝呀缝的。我想打起精神陪陪奶奶,可不一会儿,就困得支撑不住了,又倒头睡去。褡子终于缝好了,我往里装了点杂物试一试,正好,不长不短,不宽不窄,装满了东西也压不着我。我可乐了,背着褡子在屋里蹦跳着喊叫:

“奶奶真好!奶奶万岁!”

奶奶却撵上我说:“别胡说八道,折奶奶的阳寿,奶奶是个穷命,能熬过七十的门槛也不错了,哪敢万岁。”

第二天,就是金殿镇逢集。我背着绣了花的新褡子,跟着奶奶去上集,心里那个滋味呀甭提多美啦!赶集的人瞥见我的褡子,都定定地瞅着。我更来了劲,迈着大步,胸脯子挺得高高的,恨不得把那朵水灵灵的牡丹捧在手上,让大伙儿好好瞧。其实不用捧,众人早瞅见了,婶子大娘都叽叽喳喳地夸奖:

“燕子奶,多好的手艺呀!”

“这活儿做得真讲究呀!”

褡子给奶奶,也给我添了光彩。此刻,褡子早变成了千金难买的稀世珍品。假若有人给我千儿八百块钱来买这褡子,没准儿也要碰我的钉子。

一到镇上,我立即被一阵盈耳的铜锣声摄住了魂,觅着响声寻去,是一个耍猴的。说不出为什么,我特别爱看耍猴,而且百看不厌,要在我们村里碰上,我要从头看到尾。奶奶落在了我后头,紧赶几步,一把拉住正往人窝里钻的我,连声吩咐:

“看好褡子,别弄掉了!”

我大声应着:奶奶,放心,丢不了!”

说着,一手紧抓着褡子,瞅个缝隙,往人圈里狠钻,一头钻到最前面。

那猴儿乖极了。不用掌柜的说话指拨,随着铜锣的快慢,它变幻表演各种花样。一忽儿倒背两只前爪,学着老汉猫腰走;一忽儿捂块花头巾,装扮媳妇回娘家;一忽儿叼支烟袋学吸烟,一忽儿又连翻筋斗搞武打……看得人纷纷叫好,掌声不断。猴掌柜也带了劲,锣越敲越响,越打越快,猴子也更解人意,耍得更为娴熟干练。我敢说,这猴子要是个人准是唱戏的好把式。可惜,它不是人,只是一只供人玩耍的小猴子。我在什么地方听人说过,人就是猴子变的。我挺纳闷,这只猴子为啥不变成人,老实巴脚的当猴子,甘心情愿的让人耍?我真有点可怜那乖巧的猴子。

正胡思乱想,四面响起掌声。原来那机灵的猴子朝大伙儿又是鞠躬,又是敬礼,我也乐得拍起巴掌。

散场了,我钻出人圈找见奶奶,嘻嘻地笑着,那猴子还在我眼前活蹦乱跳。

奶奶却瞅直我的肩头,问:

“褡子呢?”

我扭头一看,肩上哪里还有褡子呀?顿时,急出了我一身汗。我连忙返回身去找,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地上只留下些碎纸破砖头,根本没有什么褡子!

我呆呆地站住不动了。站着,站着,我突然醒悟了,准是在我给猴子鼓掌的那一刻,有人从我肩头抽走了褡子,我太傻了。我转身就跑,我要到人群里去找,找回我心爱的褡子!

奶奶却喊住了我:别去了!谁偷了还会搭在肩上,早藏起来了。”

我一听,没招了。唉,我心爱的褡子再也回不来了。我止不住泪水直流。我狠狠地哭着,我真悔透了,我怎么连褡子也忘了呢?我太蠢了!我连声喊:

“奶奶,你打我,你打我!”

奶奶不动手,我就拽她的手。奶奶抬起手,那手却轻轻落在我的脸上,拂去了我的泪水:

“傻孩子,别哭了,哭得奶奶也不好受。”

我不敢哭了,却仍然抽抽泣泣。奶奶要去买什么,我没有再挪步的一点劲了。奶奶只好拉着我往回走。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回到村里。

不知那顿午饭我到底是怎么咽下去的。

只知道奶奶把给她做棉袄里子的白布又剪了一块,又做了一条褡子。褡子上又绣了一朵艳红艳红的牡丹。可我心里老是灰灰的,总念想着在我肩上丢了的那条褡子。

1990年2月

皮球

我有一个希望。

希望有一个皮球。最好是红、绿、黄各色扭成的花花皮球。我的希望在爸爸、妈妈口袋里。他们口袋里有钱,只要乐意给钱,我马上可以买到朝思暮想的皮球。我已经向他们诉说过我的心愿,爸爸、妈妈却没有马上允诺。我知道家里很穷,装钱的口袋经常空着,不敢逼大人买东西。奶奶说过,要买啥提前说,不要到了集上想到就要,大人钱不够,会丢人。奶奶的话我一直牢记到现在。

我怀抱着皮球时,大概是我有了希望的一年以后了。惟其得来不易,我才分外爱惜。皮球不就是玩的么?在地上玩,拍拍打打的,我有点舍不得。皮球落地,沾了土,还要轻轻掸去。我的皮球常玩常新,我的希望常抱常在。

希望之光召唤来新的伙伴,五奎上门找我来了。我明白他是看上了我的皮球,想拍打哩!对五奎我一向不大理睬,他虽然比我大不了几岁,可是我们村的大名人。那时候从西面进村,必须经过乔家楼。五奎常常堵在乔家楼口,勒索比他小的孩子,有东西要东西吃,没有东西,非让叫他“爸——”不可。五奎的霸道,不少伙伴都头疼。我对五奎早有提防,当然不准他摸我的皮球。我把皮球紧紧搂在怀里,俨然是皮球的忠诚卫士。

谁料想,这一回我失算了。五奎根本不是要玩皮球,是要帮我逮螃蟹。把他的一片好心当作恶意,我真惭愧。我是个螃蟹迷,最喜欢弄上一堆螃蟹,看他们横行竖爬的怪模样。不过,螃蟹并不好捉,两个大钳般的夹子,弄不好会死死夹住指头,让人疼得龇牙咧嘴。尤其是掏螃蟹窝,常常遇到这种麻烦。更可怕的是掏出蛇,吓得人一蹦三跳,直冒冷汗。五奎热心帮助我,我自然满心高兴。

我和五奎朝河边走去。我一手提着小水桶,一手提着五奎的鞋。五奎真卖力气,高挽裤筒,跳进河里,弓着腰在岸边的小洞里掏啊掏。一只只螃蟹被他生俘活擒,甩上岸来。我连忙捡起,扔进小水桶里。五奎确实是条硬汉子,螃蟹夹住了他的小指,他不喊不叫,好像夹住的不是手指而是树枝。血一点点滴下,他还不慌不忙,硬是把螃蟹提到小水桶里。螃蟹一挨水,松了钳子,正要往水底钻,他一把捞住,伸手扳掉了半边钳子。然后,他侧身又跳进河里,手指上的血滴在水里,红红的血丝扩散开去。五奎全没当事,把手又伸进了螃蟹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