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齐了,桌子并在一块,在院里上大课。六个村子,二百名学生,没有那么大的教室,院子里坐了一大片。一个留分头的老师在前面讲课,其余老师下地劳动去了。分头老师课讲得真好,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高的时候如响鼓重敲,槌槌震耳;低的时候如秋虫轻吟,引人屏气静听;快的时候如骏马飞奔,听得人手舞足蹈;慢下来又如清水潺潺,缓缓流进我们的心窝里。大课堂出奇地静。
晌午时分,我们排着队去领饭。一人一个白蒸馍,一碗热烩菜,吃得肚子鼓鼓圆。上大课满有意思。倒霉的是碰上雨天,我顶个草帽,穿双布鞋,擦擦滑滑上学去。到了学校,衣服湿了,脚上成了一团泥。一二百名学生活像一群刚出壳的小鸡。桌子在院里淋雨,教室里又装不下这么多人,课没法上。我们只好站在屋檐下等着雨停。可天气专门跟我们做对,下个没完没了。大家愁坏了。有人哼起从小听会了的《避雨谣》,大伙儿应和着:
老天爷老天爷别下啦,
山上的青石头沤烂啦!
老天爷老天爷别下啦,
地里的田禾苗水淹啦!
……
天使劲下,我们使劲地唱。谁也没有听见老师让我们停下来。过了好久,才听见分头老师大声嚷:
“不要胡乱唱,不要胡乱唱,记住,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一连几天,天不放晴,我们没法上课。看样子要下半月四十天的。老师就让我们天晴了再来。
天到底晴了,我们又到学校去。分头老师不见了,我们李老师上课。李老师讲得干巴巴的,同学们蝇蝇嗡嗡地说话。他大声喝斥,课堂才静了,却尽是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同学都说分头老师讲得好,想念他。我向妈妈念叨,妈妈说:还不是你们害的,下雨时你们胡喊叫啥啦?上头把那老师拔白旗啦!”
我吃了一惊。
没晴几天,又阴了,又下雨,没完没了。我们还是无法上课。又过些日子,上级才来了通知。我们搬着桌子回村,回到了合欢树下。
1988年4月1日北京
中言心语:
很感谢在鲁迅文学院里的那段日子,让我有了家乡观念,在怀恋中写下了这些文字。最先看到这些文字的是刘小珊老师,她笑眯眯地告我:“你成功了!写得有特色,没有像别人那样去批判******,可在诗化的叙述中透出了反讽,比直接批判更具批判效应。”我听得明明白白,却又懵懵懂懂,刘老师说的特色其实于我只是本色,我只是写下了儿时的真实生活和感受,没想到却成了特色。我很侥幸没有用成人的眼光去审视那段岁月,便在童稚中走向成熟了……
2009年10月22日
田园诗话
合欢树叶儿还是那么绿,花儿还是那么红。我们却很少在树下自由唱读了。自习时由老师给我们读报纸,大部分我听不懂,也记不住。记住的只是些有趣的事儿。比方说,县里搞萝卜竞赛,张庄的张三一心要夺头名,拉了一个大萝卜上城去,那萝卜压得牛车吱吱响,天黑赶到李庄朋友家里,心里还美滋滋的。晚上出来撒尿,才发现住的是萝卜房子,羞得他连夜套车逃回了家。
这萝卜还不算大,李老师又念了一首民歌,那萝卜大得我们想也不敢想:
一个萝卜六亿三,
全国人民吃一天。
我们听得好不快乐,叽叽喳喳,把教室吵得能翻了个儿。大伙儿也想试试身手,创出个大奇迹。
我们想得晚了。报上又登了,有个叫什么朝的,在田里种出了三层楼,地下是红薯,中间是茄子,上面好像是西红柿。我眼前出现了这么一张画儿:高高的棚架缠满绿藤,绿藤上挂满嫩叶,嫩叶间有紫有红,红的是一嘟水的西红柿,紫的是我们课本上的谜语:紫色树,紫色花,紫色瓶里装芝麻——茄子。
我们也有了创奇迹的可能。村上给了学校一块地,李老师钉了个木牌,用毛笔工工整整写上:试验田。牌子插在田边。试验田分了好些块,一组一块。我们把土翻得虚虚的,又抬着筐子去拾粪,拾来撒进地里。种上了花生,又种了西红柿、茄子、辣椒、豆角,计划都接到一块,搞个五层楼。五层楼,不是三层楼!我们也做开了登报的梦。
我们不会嫁接,村里只有水秀爸独个儿会。他年轻时赶车碾伤了腿,跛了,重活不能干,揣摸出了这手艺。水秀探到了消息,他爸嫁接那天,我们去学习。水秀爸见围着这么多娃娃,以为是看热闹,也没在意。后来见我们看得挺认真,问这问那,比方芽怎么削?桩怎么插?绳怎么绑?他有些奇怪,问我们要干啥?我们点破了五层楼的秘密,他摇摇头走了,快出门时,又回头说:小娃家,别胡闹。安心念书吧!”我们不服气,这是创奇迹,怎么是胡闹哩?报上还登“胡闹”哩?水秀也随大伙儿骂他爸“老脑筋”。
试验田的种籽发了芽,黄黄的,像是落了一地小星星。不几天,全变绿了,像是染过的,绿得能滴下水珠珠。我们锄地,施粪,隔几天浇一次水。绿苗儿使足劲往上长,长得我们脸上笑嘻嘻的。嫁接时,我们选了个好天气。太阳红红的,一大早就露出了笑脸。对着太阳我突然说:
“太阳老头你早,早早把我们照。”
不知谁粗声粗气地接上说:小娃们好,快快把五层楼造。”
李老师听见了,说我们是作诗,就记住了。我们不管诗不诗,一心想弄五层楼,马上分了工,有的剪枝,有的削桩,有的插接,有的绑绳,忙完了一看,绿茵茵的地里成了光头,田边的小沟里却扔满了青枝绿叶。从此,我们天天盼新芽出来,可是天天不见发芽。等了十几天,下面的蔓也成了干柴,完了,我们坐在地里全哭了,天黑了也不愿回去。
晚上,在外地工作的爸爸也回来了。他是个老师,有一年多不教学了,搞公社化哩!爸爸问我为啥不高兴?我流着泪哭诉了伤心事,爸爸安慰我说:“别哭啦,我比你们还倒霉!去年种的一块麦子,地翻了二尺深,粪上了三寸厚,籽下了二百斤。前天一阵雨,全趴下啦!我看连一粒籽也收不回来。”
五层楼的美妙幻想破灭了,也别想登报了,我们像那些扔到河沟里的小苗,蔫巴了。偏在这会儿,有件稀奇事进了校门。李老师说我们三小队的诗登了报,他召集大伙儿高声朗读呢!从来没见过他使那么大的劲,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的头上,秃顶亮得闪光,嘴里喷出的唾沫星五光十色。原来,李老师把我们那天胡谄的话句向上头汇报了,报纸登出来变成《太阳和少年》:
太阳公公迟到了,
我们起得比你早。
小朋友们志气高,
你们把奇迹来创造。
我们成了少年诗人,学校的同学这样叫我们,邻校的老师、同学还写信祝贺我们哩!据说,县上还要组织人到我们学校参观学习。我们不敢骄傲,还得努力作诗。
我们不上课了,每天下地干活,不是摘棉花,就是掰棒子。我们一人拎一个小篮儿,排着队下地。起先路上唱歌儿,自从登报后,不唱了,李老师让我们作诗。我们照着课本上《秋天》的句子,你凑一句,他凑一句:
秋天来了,
一群孩子向田里走去,
一会儿摘来雪白的棉花,
一会儿掰下金黄的棒子。
李老师赶紧记在随身的小本上。到了棉田,我们分行去摘,只只小手抽出朵朵棉花,小篮儿里白绒绒地长着。我们说说笑笑,干干停停。抬头一看,蓝天上也有棉花,好白好白。李老师又让我们作棉花诗,我们作不成,他吟出——
棉花多,棉花大,
多得地上装不下,
一堆堆到天上边,
天宫成了棉库啦!
我们又照着他的诗样胡谄,第一天下来,作了三十首,第二天作了五十首。李老师天天向上头汇报,我们又受表扬啦!李老师说,要鼓足干劲,力争一天作诗一百首。
这天的日头特别毒,还没半前晌,晒得头上汗直流。我们不停地用袖子擦汗。有几个同学猫腰钻到田头的柳树下躲着,老师发现了,又撵了回来。我们不时偷偷坐在棉花杆下歇凉。棉杆太低,遮不住阳光,还是晒得难受。李老师看看大家无心干活,便招呼到田头的柳荫里,要同学们歇下来作诗,说离一百首还差三十首,眼看外校要来参观,作不够不能回去。
坐在柳荫下不热了,还有习习凉风,我的汗落了。偏偏肚子又饿了,咕咕叫,还是没心思作诗。我坐在地上发呆,直朝那边的水田里看。小花鱼摇头摆尾,游来游去;小青蛙蹦蹦跳跳,咕咕哇哇……我想他们大概不用作诗,活得多自在。
我们学校的诗会到底召开了。来了好多好多的老师、学生,合欢树下的校园竟然变小了,挤挤攘攘的。教室里外、校门两边,有墙就有纸,有纸就有诗,都是我们少年诗人的作品。李老师在会上念了几首诗,来人都鼓掌哩!
起风了,刮掉了纸片,校园里飞花落絮,到处是纸,遍地是诗。好在外校参观的老师、学生都满意地离去了。
1988年4月3日北京
上天的路
我们村西七八里外有座姑射山。天阴时,山离我们老远老远,一点也看不见。天晴时山很近很近,仿佛就在眼前,山上的绿树、巨石,都看得真真切切。尤其是山坡上那条带子,煞是好看,从山脚弯来绕去,挂到白云里去了。那是山路。
我常常站在村口看山,对着上山的弯弯小路发呆。我总想,沿那条带子爬上去,定能上到山尖,上到青天,上到白云朵去。我希望能到白云上去,坐着,或者躺着,就像在村边的母子河里仰游,飘来飘去,该有多么爽快!我最好能拿一条很长很长的绳子。当云团飘过我们村时,我就探出头来,呼叫地上的伙伴。谁要乐意和我玩,我吊水般地把他拉上白云……我着了迷,打算起个大早,溜上山,爬上天。可是,每回醒来,天都大亮了。
有些天,村上的哥嫂叔婶们天天开会,动员上山炼钢铁。他们暗地里都说不想去,山上活儿苦,不如在家里。我想,上山还不好嘛,高兴了就干,不愿干躲到白云后面散散心,要是我能去多美。可惜我太小,不能去。世事就是这样怪,想去的去不了,不想去的又躲不了,接连几批,村上的青壮年走光了。
忽然,从山上传来消息,说是炼钢炉马上要开,没有柴,点不着火。要村里人准备些柴,赶快送去。各家各户翻东倒西,搜寻出家里闲着的棍棍棒棒,留在村里收秋的大伯大娘送了一趟。柴送去了,还不够用,家户里也搜不出来了,有人出了个主意,伐树,先从坟里的树木下手。
村里每家都有个祖坟。祖坟里都有高得挨着天的大树。一棵一棵,枝伐树是从我家老坟动手的,带头的是五狗叔。众人都说五狗子是报仇哩,因为他在乔家坟里吃过亏。我家老坟的树又多又高,有椿树,有白杨,也有槐树和柏树。每棵树上都有几个柴草团儿,日晒雨淋,柴草变得黑黑的,那是喜鹊窝。成群的喜鹊住在里面,白天飞出窝,飞到村里“喳喳喳”地叫。喜鹊一叫,奶奶、妈妈都喜欢,都说会有吉利事。喜鹊是好鸟,村里没人伤害它,五狗子却不。那天刚下过大雨,地里泥得进不去,众人都闲着。五狗子不知怎么想起吃喜鹊蛋,神差鬼使地钻进我家老坟。脱了鞋,扒上椿树的梢杈,伸手往窝里一掏,妈呀,吓得差点摔下来。他一把捏在蛇身上,“哧溜”地滑下树,光着脚往外就跑。那蛇也被惊得窜出窝,正好跌在他背上。五狗子当成蛇扑来了,腿一软,栽了个嘴啃泥。这回伐树,五狗子就是报那仇。果然,我家老坟的椿树先倒了。
树伐倒,剁成尺把长的小截,队长却为难了,眼看地里的棉花摘不完,豆子割不了,好好的庄稼要糟蹋了,心疼哩!他不愿派大人去送,主意打在我们学生娃身上。我知道后高兴得直蹦跳!
那天趁早,我们上路了。一人挎个馍布袋,背着又劈去一半的木头截,那木头还没有我的小枕头大,背在身上没觉得重。我们沿母子河边的路西行,河水拐着弯儿扭秧歌,扭得欢乐自在。黄莺在柳树上唱着,唱得悦耳动听。同学们你一句,他一句,也唱着,南腔北调地哼叫。跨过小桥,穿过柳林,走得热乎了,冒汗了,身上的木头也有重量了。李老师让我们赶几步路,在白水滩休息。
歇下来耍笑一会儿,我们又背起木头朝前走。赶晌午时分,到了山脚下的窑院村。在村头,我们吃了自己背的馍馍开始爬山。这会儿,背上的木头像长了一倍,重多了,压得我胸膛也挺不直,绳子勒得两肩也有些疼。我们踩在那带子般的路上,路又窄又陡,走几步就得喘口气。爬了一个坡,汗水湿透了粗布袄。我撩起袄擦把脸上的汗,猛然想起村边墙上画的跃进马,那马四蹄腾空,不用着地,长着一对翅膀,飞哩,我要有对翅膀多好呀!我叹口气,抬腿又爬,腿酸得抬不动,眼看着落在后面。我咬牙猛赶,又爬上一个小坡。同学们都坐在石头上喘气,拉风箱似的。
换换气,我抬头往上看。高高的山,山还是那么高;蓝蓝的天,天还离那么远。带子般的小路,仍然在弯,在弯,不知啥时才能弯上云团?我胆怯了,怕这样走赶天黑也到不了。正瞎胡想,远远看见天边上,山尖上,有些黑影移动,移着移着大了,越来越大,是一群人下来了。又过一会儿,才看清那是我们村的人。三牛喊:爸——”
喊声未落,那边山沟里也响起:爸——”
大伙儿咯咯笑了,满有趣的。过了片刻,才听见三牛爸的声音:“嗯——等我们着!”原来,山上的大人听说学生娃送木头,怕累坏这些嫩芽芽,来接了。我们把木头交给他们往回返。下山时,身上轻了,高兴劲上来了。有的拽一片绿叶,做个口哨,吹得山里沟里都响。有的往深沟里扔石子,石子落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沟底的响声,蛮深哩!吓得李老师不断提醒我们:小心!小心!”下山不多会儿,太阳落了。我们摸黑走了四五里路才到村边。你看吧,都跛了腿,一摇一晃的。
回家洗脚,奶奶说我脚掌打下了泡,我也觉得疼疼的。奶奶埋怨着:“小娃家不上学,上山,真叫人担心。”洗完了,她才告诉我,昨天她嫌不吉利,没敢说。那山路她也走过,日本人打来时,去逃难,爷爷赶头骡子,骡子上骑着奶奶,两边的驮筐里一头坐着大姑,一着坐着小姑。爬坡时,骡子突然踏空,滚下山沟。爷爷吓得坐在地上抱头痛哭,没想到,奶奶跌在一块石头边,大姑挂在树杈上,小姑抓住一枝刺条条,扎破了手也不敢松,人没死,骡子下沟就摔碎了……奶奶说:以后送柴,千万别去啦!”
我点点头,吓得直往被窝里钻。
心里却又想起山上飘来的大人们,他们多好呀,天上地下来来回回多自在!我长大了还要去,还要爬山,爬那上天的路!
1998年4月4日北京
弯弯的桃树
我家院子里有三棵树,两棵枣树,一棵桃树。枣树是姑姑从外祖母家移回来的。外祖母家在汾河东边的伊村。伊村是尧王的故乡,传说尧王当年种下了好多枣树,至今伊村的地垅上一棵挨一棵。姑姑扛了两棵回家,一路上累得歇了好多次。我一吃枣,便想起姑姑,甜甜的姑姑。
桃树给我的印象比枣树要深,因为它比那两棵枣树有故事。桃树是奶奶种的。据说,奶奶去金殿镇赶集,卖了连夜赶织的腿带,想给老奶奶买点什么吃的。老奶奶没牙了,苹果梨儿都不好咬,从南头跑到顶北头,才找到一家卖桃的。那桃个个都像大馒头,圆鼓鼓的尖上比抹了胭脂还要红。捺一捺,软软的,老奶奶准咬得下。一问价,贵咧,奶奶的钱只够称一个。卖桃的是个老头,头顶又光又亮,胡子又长又白,他很和气,笑着说:
“我这是长寿桃,比蜜还甜哩!吃了保险你身子硬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