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诗魂是纯净的。“为了多数人永远不再饥饿/他以干净的空腹向历史证明/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除了党和人民的利益/自己甘愿一无所有”,他从来无意自我扩张,从不为自己打造虚伪的光环。虽然,“他只有普通男人的身高,如果/他走在哈尔滨或沈阳的闹市里/除了敌人的密探一般人不会认出——/他就是日寇悬赏抓捕的杨司令/可是,他身躯的光彩直追云霄/连星月都会因之而增辉”“也许当事人闻不到鲜花的香味/但人间正气最喜爱与他合影,这时/谁又能测量出他的真正身高?”(《仰视杨靖宇烈士塑像》)。
有的人,在生前并不拥有很高的地位,当时也许名不见经传,或者说只是一个最普通的人;但由于他们具有非凡的节操,在敌人的威逼利诱下表现出的誓死不屈的精神,同样为一部革命斗争史增添了灿烂的亮点。我们所看到的就不仅是大队人马奔走呼号的过程,而且有许多惊天地泣鬼神的超常的英雄义举。“当时阎锡山在太原/******在南京/他们在五万分之一的地图上/也未必能找到这个小小的村庄/但当铡刀下落的刹那/似觉陡然地震/一个农村姑娘的目光/逼视着太原、南京的落日”(《刘胡兰》)。
有的人,虽非殉于战场和敌人的屠刀之下,但在长期的革命斗争中历尽坎坷,仍以对信仰无比忠诚、矢志不渝,在曲折的道路上不改初衷,以自身的大义树立起堪为丰碑的形象。“好在他是条汉子/统帅中的汉子/既爱透过望远镜观察敌情/也常常凝思人民的命运/目光穿过时空/测量着井冈——太行——上甘岭/一个赛过一个的海拔高度/他却都毅然地大踏步跨去/将凶残的敌人逐向死亡/最后他那结实的身躯/耸立在多云的庐山上/那是他生命的主峰”(《彭德怀》);“登上雪山再走下来/灵魂都经过一次净化/陷下泥沼又挣扎上来/就经过一次炼狱的煅打/凡是攀过雪山陷过沼泽的/此后生命历程中能上能下/一把炒面一把雪咀嚼着胜利/遭遇不公正对待可笑傲落差”(《雪山·沼泽地》)。
仅以平白的诗句来叙述事件肯定是苍白的。作为短诗,理应要求每首诗中都应有闪光的眼睛,这种诗眼透射出的光色才是真正的诗化的品格。它不仅是崇高向上的,甚至有时还是壮丽的、潇洒的。诗的精神如果不能达到相当的审美高度,那么作为诗的精神还不能产生出足够的感人力量。“他坚守/坚守到最后一分钟/或许那时他的故旧/也知道他就在这座城市/但一部胡须逆风飘洒/各自分道扬镳/总有软骨头和变节者/将膝盖卖给水门汀/以媚笑换取血腥的时辰/这时他告诉正义/为了民族的生存/不能怜惜卑微的生命/三十年代的黄浦江/栏杆曾被他拍遍/当他离开这座城市时/正是街灯惺忪的子夜/但相信那只是暂别”(《三十年代,周公在上海》)。
至少从我主观上讲,我力求每首诗达到精神的体现与审美价值的较好统一。
三、真正有价值的“老”题材是不会老的,关键是在“老”题材中能出新、创新。
我从来没有觉得,《走向天安门》中所写的事件和人物已经过时。原因很简单:一切反映历史发展的正确规律、推动社会进步的能动力量不仅在当时,即使在事后的多少年仍然具有历史的和现实的意义。
所谓“老”题材只能说是它是曾经发生的事和已经过世的人。然而,它们都不是普通的事,人也是丰碑式的大写的人,以诗来写他们不仅是对过去的纪念,更重要的是对那种不朽的精神的深入开掘与对后世的巨大启示意义。
当然,如果仅从时间的概念上说,这些题材可能是“老”了一些,而且以往的作品(包括诗歌)也有所涉猎过。如果今天再写它们,在思想高度、认识深度和艺术表现力,完全袭用前人的老俗而不能在任何地方都有所突破,那么就连作者自己都会觉得它没有多少意思,更不必说是读它们了。
因此,我最忌讳平面铺叙,而力争从点上突破。如上所述,既是一首短诗,它本身即应是一个“点”;既然是“点”,那就必须具有诗眼。“今年一月当我走进小楼/我恍然看见会场里举起的手/每只手仿佛都是参天大树/合起来就是一片森林/这森林的覆盖面很大/后来绿化了整个中国”(《遵义的选择》);“最难——/绷紧了神经的从容/最窃喜也最苦——/被不共戴天的敌人‘重用’/随时准备着/将危险咬在牙缝里/以必要的死去换取永生”(《钱壮飞》);“五个人对五万万人是最小数/五万万有了五个才是真正的大数”(《删不去的“狼牙山五壮士”》)。
力求诗的意象的可视性、可感性,而避免概念化,理想的标准是立体化。“此际松辽平原的豆荚爆裂开来/如闻当年密集的抗联枪声/1945年秋天是个成熟的季节/镰刀与冲锋枪同时热烈收割”(《对日的最后一战》);“于是,拉锯式的争论/无休止的修修补补/在中国四十年代的谈判史上/创下了马拉松式的纪录/那个惯穿长袍的‘领袖人物’/在树影婆娑的幽静的桂园/以浓重的浙东口音与来自——/黄土高原的客人称兄道弟/一只手貌似诚恳地勾画‘和平’/另一袖筒里藏着‘剿匪密令’/举起盈盈的红葡萄酒杯/思谋以彼方的鲜血偷换酒液……”(《重庆谈判与上党战役》)
全面出新、创新,不能因“老”就“老”,力戒一般化。“趁夜,在敌军各部的接缝处/悄然挤过将痛悔莫及甩给‘国军’/赫赫战果也不过是:废弃的锅灶下/未燃烧完的余烬”(《中原突围》);“所幸又过了五年/在西安骊山五间厅/枪声下遗落的假牙/嗫嚅成全民族抗战/北大营的遗恨/稍许得到了补偿”(《约沈阳北大营》);“一路穿插步步泥泞/颍河涡河淮河……/徒步串起了十多条河流/枪弹穿梭着姓氏不同的浪花”(《挺进大别山》);“在白色的穹窿下/连每具尸体都有表情/分不出哪是图画哪是实物/实物也是画,画也可乱真/钢铁与油彩对阵/%画笔与大炮厮拼/每个参观者都进入画面/只有本人才知他扮演何种角色”(《攻克锦州全景画》)。
既重继承性,如传统诗词的意境、含蓄、意在言外等等,均应巧妙运用;却也不轻视现代性,对新的意象、新的手法应充分发挥其长。如,“百万星星目送四野入关/军歌镀亮了天下第一关的匾额/榴弹炮管直延伸至琼岛南端”(《啊,辽西走廊》);“从黄显声将军到小萝头/从花甲之年到幼童的稚气/最悲壮也最足慰——/所有的烈士都与人民共和国同龄/时间:从1949年10月1日算起”(《在重庆,渣滓洞和白公馆》);“仰视杨靖宇的塑像/我看见四面八方的新鲜空气都向他涌来”(《仰视杨靖宇烈士塑像》)“告密者的手指/一端将他钉在十字架上/另一端套在狞笑着的钱孔里/获得暂时的喘息”(《方志敏和他的队伍》);“今夜将从头开始/第一次用延河水蒸小米饭/谁知这第一缕炊烟/顽强不断/袅袅十三四年”(《到达陕北》);“瑞金,渐远/却也使归期渐近”(《告别红都》。
展示手法的多样性,力求灵活多变,纵横捭阖,不拘一格,竭力减少和避免单调感和单一化。如,“悄然出动的行军队伍/将夕阳一分为二/一半在缅甸密支那/一半在中国腾冲”(《云南——出击》);“太阳点金/又是一番情景/菜花的中原弥漫成千里金黄/映得‘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中原突围》);“‘剿总’司令长官举棋不定/有如他的座车在北平中轴线上/醉酒般地颠晃”(《北平和平解放》);“他太累了/安详地坐定/但激流仍从他的喉咙里冲出/如同他翻译《国际歌》时的状态/突发枪声/枪声封闭了见过列宁的人的眼睛”(《瞿秋白》);“也许,正因为这样/当侵略者扼紧民族的喉管/汉阳造才喊出洪亮的七月七日”(《又见卢沟晓月》)。
诗是作为文学语言艺术的最高体现。故尔,最终要在语言上见功夫,不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起码也要“不甘平庸语有神”。无论是偏重典雅:“当时古老的中国/古老得过于沉重的中国/他/喜爱抚摸青铜器的铭文/却又痛恶九鼎的重负/压折了多少苦力的脊梁”(《李大钊在1927》),也无论是偏重口语:“一发命中/——司令员最清楚/我们的炮手只有三发炮弹/本来嘛,对刽子手讲什么废话!”(《冀西涞源——阿部规秀葬身地》),“羊山集/一过黄河便碰上了硬骨头/陈再道一拍膝盖:我啃啦”(《挺进大别山》),务求脱俗,务求传神。无论是字还是意,都要尽可能熔炼得讲究些:“那年一月/天气冷得很疼”“汾河躲在雪套里/铡刀张着惨白的利口/对乡亲发出最后的通牒/残冬和阳春两个季节/此刻都绷紧了神经/在铡刀两边对峙”(《刘胡兰》)。节奏急促,声如鼓点,“从瑞金出发/指向浩渺/深夜看不清地图/只有指北针紧蹙眉头/细雨声问着脚步:去哪儿/不答/刷刷刷刷/一脚泥泞滑到湘江东岸/西下”(《告别“红都”》)。
说得简单点儿,我写《走向天安门》之初,就是冲着一个“新”字来的,如果全是陈言老套,我就不如不说,不仅没有诗的创造,其实也就从根本上取消了诗。
在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的诗,也就意味着各方面的磨练与创造,它既是凝定的,又是流动的。凝定的是表面的字句,而流动的是品味中深化与延伸,真正的好诗,意味应是无穷的,为诗者应是永不停步,力求不断向新境界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