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晴日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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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亲情乡情(1)

1、我是老家的一个村民

从老家回来好多天了,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村委主任的一句话萦绕于心:“我们村村民五百多人,其中在外工作和生活的村民二百多人。”——主任说的是确数,我没听清也没记住,但我听明白了一点:我是老家的一个村民!

回老家是参加村里边“三项建设”竣工剪彩仪式的。一年的时间,采自深井的自来水送到了家家户户灶头上,集演出、读书、文娱活动多种功能于一体的文化园建成,更加让人始料不及的是水泥路贯通了村里的主干道——那是七八十户人家散落在六七十度山坡的村子啊!如此的盛世之盛事,接到老家热辣辣的电话,怎么能不放下一切赶着回去呢?

离开老家快三十年了。起初是上学,逢寒暑假总是要回去的,而且要住满整个的假期。后来工作了,但因为是做教师,仍旧有寒暑假,仍旧会在假期回去,不过往往住不满假期。再后来结婚生子,工作性质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假期在老家住的日子越来越少——虽然每个假期都还是要回去的。

回老家的次数不少,但对老家的事情关心却不多。早先是年龄还小,不懂,也关心不上。后来渐渐长大了,好像也懂得开始关心家乡的一些事情了,但不久母亲开始担任村党支部书记,便反而又不多关心了。每一位母亲都在儿子的心中有着很高的位置,我的母亲在我心中又更加不同,总觉得母亲一定会像把家料理得很好一样地把村料理好——事实也的确如此。那年村里新修了两层楼的新学校和村委、村支部办公室,热热闹闹举行了剪彩仪式,我也没有回去,事后母亲淡淡地告诉我替我随了和在外工作的人们一样的贺礼,我也只是平常地应了一下。——这会儿听着村委主任的话,看着村民、村干部不一样的精神焕发,心里一阵阵发紧:论公论私,母亲当时一定希望我回去的!

母亲又一次坐在剪彩仪式的主席台上,又一次发言,不过这次她的身份是村民代表。村民代表发言结束了,仪式也就结束了。

剪彩的场地是露天的,整个仪式都在不期而至的雨中进行,我没带雨具,就一直在雨中站着,喜悦的人群,欢快的乐曲,震天的爆竹……我似乎一直处于亢奋的状态。

村里在另一处大场院搭了临时饭棚,为来宾和我们这些在外工作和生活的村民备了午餐,从剪彩现场到用饭的地方直通刚刚铺好可供小车通行的水泥路,我没有坐车,也没有完全顺着水泥路走,下意识地穿行了一段泥泞的小路——当然远不如水泥路好走!

平常的饭菜,平常的酒水,不平常的心情。少不了欢声笑语,少不了推杯换盏,绝没有应酬敷衍虚情假意。渐渐地,有了几分醉意……

漂泊与孤独在微微的醉意中远去,根的感觉是那么的分明!

你可以有理有据地说在外工作和生活的市民不能统计为村民,我却深深地为村委主任这有情有义的说法所打动:

我是老家的一个村民。

我应该努力去做合格的村民。

2、爷爷,爷爷

那一年,爷爷离去了。爷爷的离去,是我心头第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爷爷一走,我突然知道了死亡原来也会离我的亲人那么近!巨大的哀痛袭扰着我,影影绰绰记得灵前一副挽联很好地概括了爷爷的一生,但想了多少年仍没能想清楚是怎样的两句联语。

实在说,爷爷也就是偏僻山间的一个农夫,但爷爷又有太多在我看来不同于普通农夫的地方。

爷爷的农活做得很精细,儿时的我常常听到他老人家对我父亲的教导,但这并不让我感到惊奇——他本就是农民嘛!但他的一些事涉政治的言行让我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愈加不好理解——他毕竟只是旧时代过来的一个老农而已!例如他曾在全国人民祝“副统帅”身体健康,称其为“******同志亲密战友”的时候,愤愤地说了什么鼻子什么眼,如何如何必定反的话,把担任村支部书记的他的儿子我的父亲直吓得面色土灰;他又曾在全民大批“孔老二”的喧嚣声中冷冷地逼我的父亲不准称孔老二,要称孔夫子,并历数了孔夫子的不凡之处……有意思的是这样的话他老人家只在家里说,从没在外面说过。他把许多线装书藏到了后窑的破旧箱子底下,他又确曾当众摔碎过不少描龙画凤代表“四旧”的盘子碟子。

爷爷是那个时代那个年龄农民中少有的读了很多书的人。后来我曾想,大概他够得上“劳动人民知识化”了吧?我的启蒙教育就是从爷爷那里接受的,从认钟表、认日历、打算盘开始,而后是爷爷亲手写的识字卡片。爷爷的字写得很好,颜体。写卡片对他来讲的确是小菜一碟儿,他还经常为村里人写字幅呢。每到腊月,爷爷的字幅就成了村里的抢手货,往往一家就要十余张,并排挂在窑洞的正后方,成为这家人迎新年的重要装饰。我所记得的字幅内容,多是******诗词或语录。每到人家挂他的字幅时,爷爷总要带着我,约着村里为数极少的能够识文断字的老人,亲到现场。爷爷捋着长长的胡须微笑,那表情像童稚的自我欣赏。

爷爷反复熟读以至烂熟于胸的是《本草纲目》。爷爷是耕农,但随着华年的无情老去,田野间的爷爷,渐渐地只剩了肩扛小镢头,手提小箩筐,辨百草,挖药材的药农形象。挖回来,爷爷就按着书上的方法,认真炮制,再卖到收购站。爷爷曾说要采够百种中药材,到临终还叨念可惜只采了七十多种。其实这已经是他老人家足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惊人的数字了!

可恨我少不更事,没有能问明白爷爷为什么耕农之外要做一个药农。有时我想,是不是和他老人家注重养生有着密切的关系呢?爷爷养生,首在养心,他老人家心地极好,方圆几十里口碑可证。不过,习武和打坐也是他坚持了数十年的养生之道。我小时候常和爷爷奶奶同住,早上醒来必见爷爷盘腿打坐,双目微闭。其实,他黎明时分就开始了,只是我年幼贪睡没觉得。渐渐地,我知道了爷爷是从四十岁开始打坐的,每日如此,不管在家还是出门在外。每到黄昏时分,爷爷却又到生产队的场院里习武打拳去了,也有用器械的,但多是徒手的。我至今记得他老人家说的鞭杆拳的几句口诀:上打头,下打阴,两头打肋并打胸。打吗?不打,只是养身。也许是他老人家明白和平年代一般人习武只是强身健体罢了,所以他才经常念叨几句话:一年练个拳(全)褂子,两年练个半褂子,三年练个没褂子——不管褂子不褂子,爷爷练了一辈子。

岁月无情,爷爷老了。苍老的爷爷舞弄着他自己制作的逗乐过十多个孙儿的木偶人儿逗着他的最小孙子,爷爷舞着逗着,孙儿乐着叫着,突然爷爷一句话:“唉!人都要从这么小,走到我这么老……”转而又吁了一口气:“现在跟小的在一起,死了跟老的在一起……”

爷爷热爱生命,他让自己的生命充分地精彩。爷爷知道人总要死去,他不回避死的话题,他从容面对,他安详离去。

爷爷,爷爷!孙儿会努力让自己的生命更加精彩。

爷爷,爷爷!你去到你的老人们那里整整十六年了,一切还好?

3、圪嘴头的泥塑

家乡在一道沟里。沟的北边是一面坡,坡上层叠着的窑洞中,住着我的父老乡亲。村边一个小土岭,乡亲们管它叫圪嘴头;圪嘴头下一块难得的平地,乡亲们管它叫岭后平。

又是一次很平常的假日探亲结束,我和妻走在岭后平的路上。不几步就要拐弯儿下坡了,我下意识地一回头——“奶奶!”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陡然一紧,差点喊出声来。就在圪嘴头的土圪梁上,迎风坐着我的奶奶,那是我熟悉的身姿。她老人家的拐棍不知道放在了哪里,她就那么静静地盘腿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坐在家中的炕头上。上一次看到她老人家坐在炕头是在爷爷故去的日子里。我赶回家中时,爷爷已经入殓。烧纸,上香,磕头,离开爷爷灵前,回到窑洞里看奶奶。奶奶静静地盘腿坐在炕头,满脸的悲伤与无助,我的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其实我和妻离开家时刚刚去和奶奶道了别,奶奶用一块很旧的但却洗得很干净的手帕包了她自己刚刚炒好的瓜子儿,给了她的孙媳妇儿,很高兴地说了很多话,怎么这会儿又悄悄跑到圪嘴头来了?莫非……“该死!”我为自己一闪而过的不祥念头自我诅咒。

拐过这个弯就看不见家乡的圪嘴头了,再回头,奶奶依旧那么坐着。看不到她老人家的神情,但肯定是万般的慈爱。

我从小就享受着奶奶的慈爱。很小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吃饭,影影绰绰记得一次不小心打碎了碗,不知是害怕大人责罚还是出于小孩子讨巧的本能,我哭着往外跑,追出来安慰我又把我领回饭桌前的,是我的奶奶。奶奶对我的呵护真的是非常细心。长大了一点,我有了弟弟妹妹,便常常和爷爷奶奶一块儿睡觉。爷爷睡在炕的前头,奶奶睡在炕的后头,我在中间。一来我不靠窗户又不靠灶火,既不着凉也不受热,二来我睡觉不老实,两位老人两边儿护着,省得出什么乱子。一天早上,奶奶笑眯眯地对我说:你狗的咋地踢倒了锅台上的暖壶,多亏没把你烫住!我踢倒了暖壶?我和锅台中间还隔着奶奶!看着我湿了的晾了出去的被子,看着暖壶瓶胆的碎片和没了瓶胆的空壳子,我觉得自己脸上热辣辣的——那时,暖壶算得上穷人家的“大件”了,大件弄坏了,奶奶没有露出一丝责备我的意思。也许受着些“耕读传家”古训的影响,奶奶识字不多,却很关心我的学习,再长大一点,我的折叠式的识字卡片就是奶奶亲自给买的。

慢慢长大了,成人了,奶奶的慈爱一直伴随着我。问我的吃,问我的穿,问我的学习,问我的工作……奶奶说她知道帮不了我什么,但就是想问,想知道。我有了女友,女友又成了我的妻,奶奶合不拢嘴地乐,每次见面,不是给几颗枣儿核桃,就是给点儿瓜子儿什么的。我有了儿子,奶奶看着她的重孙乐得不得了,老和爷爷一起磨叨“四世同堂”“四世同堂”……还神神秘秘地给了一块银元,告诉我“拄棍棍的”比“袁大头”好!

“奶奶给的瓜子儿呢?”我突然想看一看,摸一摸。“在这里”,妻递给我。我接过那一小手帕瓜子儿,双手拥着,觉得暖暖的。很小心地打开来,瓜子儿的火色出奇地匀。一股诱人的香味儿扑鼻,我和妻却舍不得吃,又很小心地包了起来。

我绝没有想到那果真就是我和奶奶的最后一别!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从岭后平跑上圪嘴头再和奶奶说说话,道个别,至少,我可以就在岭后平喊:“奶奶!风大,你回去吧!”可是,我没有,我没有……

许多年后,我做了一个梦:爷爷到单位来找我,我问爷爷“奶奶呢?”爷爷说在大门外,我和爷爷急急地往大门外走,出了大门却看见了家乡的圪嘴头!奶奶就那么静静地盘腿坐着,面容慈祥,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

4、父亲是个大好人——谨以此文献给父亲七十岁生日

“大好人!”认识父亲的人都会这样评价他老人家。

父亲这个大好人,是个大孝子。父亲年轻的时候是在一个矿务局的工厂里当电工,但当家里需要一个成年男子支撑的时候,当我的爷爷奶奶需要有人长伴膝下孝敬的时候,他选择了自动退职,回家侍奉;退职回家后又有过一次外出就职的机会,只是偶然听到我的爷爷奶奶背着他长吁短叹,便决然撕毁了已经填好的表格并从此再没动过类似的念头。父亲兄妹七人,唯一一直陪着我的爷爷奶奶生活,直到两位老人以八十多岁高龄相继辞世的,是我的父亲!爷爷奶奶已经过世快二十年了,我的父亲也一年老于一年,但每年清明节他都坚持要到坟头祭奠。每每我看到父亲在爷爷奶奶坟头虔诚地摆祭品的时候,就想起我很小时候一件似乎很小的事情:那时的日子拮据得很,能糊住口填饱肚子已经是一件难事,我们很难吃到什么稀罕的东西。有一回,不知为什么,父亲从外地回来买了一包点心,那渗出包装的油香早就勾得我们兄弟姐妹口水直流;要分着吃了,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只给我们分了那么点儿硬硬的,老人们咬不动的。父亲把所有软一点的全部挑出放过——他要拿那些孝敬他的父亲母亲!

父亲这个大好人,是个好兄长。父亲排行第二,在我渐渐长大的岁月里,无数次听到我的叔叔、婶婶、姑姑、姑父“二哥”、“二哥”地叫我的父亲,叫得是那么诚恳敬重,自然亲切!我的三个叔叔都是正式教师,我的姑父还长期担任过一定的领导职务,而我的父亲,始终只是一个农民。我知道,我的父亲长伴老父老母膝下,却支持我的小叔叔当兵、上学,离开了农村;我知道,我的三叔、四叔小时候便因家贫跟了外姓人家,但我的父亲、他们的二哥始终是最忠实地倾听他们言语的人;我知道,在我的姑父还没有成为我的姑父而只是我们村一个年轻教书先生的时候,我的父亲、他后来的二哥介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一次,我和我的四叔叔侄俩喝酒,淡酒微酣,四叔非常认真地说起他对“二哥”的敬重,说得是那么动情!

父亲这个大好人,把父爱的严与慈,演绎得近乎完美,而在他,可能根本就是无意。从小到大,我只挨过父亲一回打,那时还很小,挨打的原因似乎很简单:在和同伴玩闹的时候嘴里不干净!我现在还记得父亲挑着水桶路过,不经意间听到便扔下水桶直冲向我的很凶的样子,我当时一定吓傻了,否则怎么会不跑呢?父亲举手便打,是真打,一巴掌打倒,脚也上来了,一只脚踩住,一只脚又狠踢……打得好!踢得好!这是最早最有效的语言文明教育。二十多岁上,我曾经在省城的大学进修两年,那年的一个秋日,父亲到了我进修的学校,要我请几天假,跟他回去收秋,我便请了假,跟他回去。谁知一回去便下起了连阴雨。雨停了,假期也到了,我只好赶着回学校。临走无意间嘟哝了一句:“早知道白回来就不回来了。”父亲听见了,淡淡地说了句“回来住两天也挺好们(嘛)。”直说得我难受到极点,后悔到极点。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结婚的那天,明知道父亲是费了很大周折才联系到一部吉普车给我做婚车,却还是因为过了约定的时间迟迟不见车的影子而着急,情急之下说了句“早知道这样就不用弄了”,不巧父亲就在身边,轻轻叹了口气,说:“唉,爸爸也是想弄得好点哩。”——其实我哪里有责怪父亲的意思啊!当我娶妻回来的时候,父亲却捂着厚厚的被子躺倒了。原来连着忙碌了好多天的父亲昨夜更是一夜没睡,时不时出入于窑洞和院子之间,保证了院子里那一灶灶临时搭建的“霸王火”一早起来一捅便旺旺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