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人间耳录经(张石山散文随笔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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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课间活动,先生上街有事,责令孩子们不许离开学堂。四个调皮娃娃,哪里听话?一人凑了一文钱,买了一碗凉粉。调拌停当,刚要分食,看见先生归来,只好急忙奔回学堂。先生向小贩询问清楚,结果是他白白吃掉一碗凉粉。

学生哥儿几个好生气恼,这天踏青时节游山逛庙,就在山门墙壁上题字留诗,发泄胸中不满。小娃娃家,一人凑了一句。

弟兄四人,

凑成四文;

凉粉一碗,

先生独吞!

后边进来一拨大孩子,读县里学宫的童生,看见庙里金刚雄伟,一时兴起,也来题诗。相当高中水平,来一首七言,一人一句。

八大金刚好威风,

金盔金甲耀眼明;

脑袋就有笆斗大,

一泡稀屎一大瓮!

盖第四名学生水平较差,薛蟠似的,胡乱凑数,好在也还押韵。

末了,先生踏青逛游,信步进来庙里。看见诗文,便要观赏。大孩子与小娃娃们的题诗,却凑巧上下对齐,竖排在墙上。结果,先生看得一脑门子官司:

八大金刚好威风弟兄四人,数字整差一半呐!

金盔金甲耀眼明凑成四文,盔甲也太便宜吧?

脑袋就有笆斗大凉粉一碗,不通,不通!

一泡稀屎一大瓮先生独吞!

63、张飞说媒

文化程度不同,对事理的理解也各有层次不同。民间笑话《张飞说媒》讲的就是这个。

孙刘联合,赤壁大败曹操。为进一步巩固联盟,两家乃有联姻议题。刘备本来与曹操、孙坚同时起手创业,比孙权要长一辈。孙权拟将妹子孙尚香许配刘备,东吴方有些赐婚的意味。而刘备应允婚姻,与孙权平辈相称,反映了刘备当时的弱势地位,当然也可见出刘备的政治家权谋。

故事且说张飞自告奋勇,前往东吴说媒。孙尚香出生冠缨之家,本非寻常女子,要见识一下当世枭雄刘备的结义兄弟张飞。隔帘相看,张飞虎颔燕项、豹头环眼,果然草莽英雄。但不知其胸中才学志向如何?男女不便,于是,隔帘比划手势哑语,要出三个题目来考校张飞。

孙尚香先两手合拢,比划了一个圆圈;张飞反应敏捷,立即双臂张开,比了一个长杆。孙尚香点点头,又伸出一根指头;张飞当即伸出三根指头。孙尚香最后双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大圆圈,张飞突然起身拂袖而去。哑谜考核,就此完毕。

孙权在一旁不明就里,孙尚香却对考校结果非常满意,向兄长解说一回。桃园弟兄,果然了得!我先说曹操“坐镇中原”,张飞对答“直取长安”。我又说日后谁家“天下一统”?张飞对答如今形势已成“鼎立三分”。最后我说吴国周郎“满腹韬略”,张飞对答不及他家诸葛“袖内乾坤”。武夫张飞尚且如此,刘备英雄绝非浪得虚名。两家婚事,一举敲定。

张飞出马说媒,想不到圆满成功。兄长刘备便来询问究竟。对于事情的结果,其实也出乎张飞的预料。兄长问及,只好实话实说。说媒嘛,很简单。与那孙尚香隔帘打一回哑谜罢啦!她比划她们吴国的油糕有那么大,我回敬说我们蜀国的麻糖有这么长!她说我一顿一只可够?我说起码得三只。最后她说要给我带那么一筐,咱老张回答她说不稀罕!就这,完啦!

64、清和桥

民间笑话,不乏调侃教书先生的,也不乏贬损出家和尚的。有的笑话,将和尚与先生一齐拿来开涮。

有座清和桥。一个和尚与一个举子交好,这天在桥上看见一名女子在桥下洗衣,一块动了调戏妇女的邪念。

和尚当先出马,诌了几句:清和桥的清,去水加争变成静;静静的寺院人人爱,我这里招手你就来。

女子不睬,举人接着卖弄:清和桥的和,去口加斗变成科;科场的举子人人爱,我这里招手你就来。

洗衣女子却也有文才,这时一并回敬道:清和桥的桥,去木加女变成娇;娇娇女子人人爱,和尚与举子只等下句了,那女子却添加了两句词儿——女子天生一对奶,左奶奶和尚,右奶奶秀才,我这里招手你就来!

简单文字游戏,看来是落第秀才之辈的作品。但讲与粗通文字的学童,或者可在游戏中稍能获益。

65、趣味数学

家父记忆力惊人,历年给我讲述过无数民间故事与笑话。还有简单字谜、趣味数学等等。在学龄前,给我已经灌输了相当多的民间把戏。

一进门,就上炕,席子比炕长一丈。因为席子长,所以双铺上,炕又比席子长一丈。问席子几丈炕几丈?

门前一亩麻,一步九根茬;三根摘一两,共摘几两麻?

一亩是六十方丈。民间说法一亩二百四十步。两迈等于一步,合五市尺。这些知识,得益父亲的趣味数学,我在三四岁就掌握了。

父亲教我学会“鸡兔同笼”之后,给我讲过另一个类似题目。

从南漂来一只船,不知蛤蟆不知蟾;头颅数了三千六,腿脚数下一万三。几只蛤蟆几只蟾?

蟾,说是三条腿。那是一种什么奇异的动物呢?它原来只在民间故事中存在。

学过“韩信点兵”、“韩信立马分油”之后,父亲还给我讲过一个比较高难的题目。一斤酒,十六两,分装两只半斤瓶子。只有一个酒杯,容量三两。四个人平均来喝,如何每人公平喝到四两酒?来回斟酌,大约要二十一步程序。

建国初期,苏联老大哥支援中国,据说援助总量平均一个中国人达一两黄金。所以,父亲给我说过一道数学题:七万万两黄金,折成四四方方一墩。问这个四方墩子的边长。直到读了高中,知道了黄金的比重是19.3,我才解出了那道题。

66、民间字谜

学龄前,父亲给我讲过几十个字谜。因为有趣,我至今记忆犹新。难为他半文盲一个,扛麻袋的苦力,依靠博闻强记,脑袋里装了许多杂学。

比如:谜面刘备大哭,刘邦大笑。哭笑皆因羽卒,谜底是个翠字。

谜面两个瓜子,打一古国名。“两个”是竹字,“瓜子”是孤字,谜底是孤竹国。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这兄弟两个即孤竹国人。

拆解谜语,同时学习了一点历史知识。

还有一个安徽的徽字,谜面就是一出《西厢》故事。

西厢待月一寺空,

张生普救去求同;

崔夫人不见佳人面,

大骂红娘不用功。

繁体字,野兽的兽字,谜面是这样:一家七口,种田一亩;人吃不够,还要喂狗。趣味盎然中,我学习了不少生字,同时掌握了多种猜字谜的方法。

春夏秋冬四个字,是合成法。

三人同日去观花,

百友原来是一家;

禾火二人对马坐,

夕阳桥下一对瓜。

三寸金莲四个字,则是拆减法。

春天人走日高飞,

村中树木化成灰;

镇殿将军无真印,

运粮官儿不戴盔。

67、乡间谜语

儿童时代,奶奶姥姥给我念叨过许多古来流传的乡间谜语。浅陋直白,未见高深,但多是猜测农家身边物事,十分朴实有趣。

一个老汉贴墙睡,揪住胡才问几岁?谜底是秤。

红公鸡,绿尾巴,逮不住,拍不杀。谜底是火焰。

小猪子不吃糠,照屁股打一枪。谜底是锁子。

奇怪真奇怪,肠子绕在肚皮外。谜底是辘轳。

铜盆扣铜盆,里边扣着四条龙。谜底是核桃。

远看一匹马,近看一身疤;肚里吐噜转,嘴里吐黄沙。谜底是打场的扇车。

诸如此类,趣味盎然。

有的,还相对文雅些。

天上飞禽满嘴牙,地下走兽没尾巴,山上长着无叶树,地里生出没籽瓜。打四种东西。谜底是蝙蝠、青蛙、蘑菇和土豆。

河有腰带,水有脆骨;谜底是桥和冰。早起山戴帽,黄昏日披纱。谜底是雾和霞。

一个谜语,说乡下的石磨,特别形象。

雷轰轰不雨,石崇崇不山;路遥遥不远,白茫茫不雪。

68、麻子和近视眼

人不可嘲弄不幸残疾的同类。

但民间笑话却打破了这个禁忌。这是一种人类的自我调侃,是一点幽默。

笑话有调侃麻子的,也有调侃近视眼的。一个小笑话,把麻子和近视眼捉将一起来。

一个麻子,闲了无事,在那儿晒太阳。近视眼逛过来,朦朦胧胧看见了什么,细瞅一番,说:谁家这儿挂了一把笊篱。

麻子火了,“呸”地啐了一口。

近视眼抹抹脸,恍然大悟:喔,原来是一把喷壶!

69、近觑眼

农村过去读书人少,后天近视的几乎没有。先天遗传的近视眼,近视程度非常厉害。男人锄苗,绝对分不清苗子和青草,更不要说谷子与稗子了。女人做针黹,眼睛都要凑到针尖附近。所以,村里把近视眼特别称作近觑眼。

我村爷爷辈,有个张四槐,就是近觑眼。近觑到什么程度呢?有关于他的顺口溜为证:四槐子,眼不好,厾蛋看成马皮脬。

厾蛋,指屁股蛋子。马皮脬,是山里一种菌类,又白又圆,有罗锅大小。采摘回来,如同蘑菇一样,可以食用。到了冬天,马皮脬外观变黄,而里边完全变成干粉。一脚踩住,烟雾飞腾。马皮脬用来止血最为有效。

孩子们在山里采蘑菇,一位伙伴到一面大便,屁股白晃晃的,四槐就看错了,高兴地大喊:

好家伙,这么大个马皮脬!

70、近视眼开锁

有个故事,专说近视眼的。

一个汉子,近视。自己回家开锁,因为要瞅锁眼,凑得太近,结果将眉毛捅进锁眼,给夹住了。隔壁邻居过来帮忙,不幸邻居也近视,将汉子的鼻孔当成了锁眼。一气乱捅,把个汉子给捅死了。

出了人命,地保里正当即报官。县太爷立刻开堂审案。邻居害怕顶罪,当时狡辩说,不是自己捅死汉子的;是汉子自己夹住眉毛,天冷给冻死的。

大老爷大怒,并非冬天,如何冻死了人?分明胡说狡赖!提笔就要定案,将一个笔头甩掉了。命令手下衙役赶快寻找,衙役也是近视眼,从地下拣起一个枣核,急忙递给老爷。

老爷原来也近视,拿着枣核,恍然大悟:看来这天气是冷,这么一会儿,老爷的笔头都给冻硬了!

71、疤子

山西方言,百姓口语,叫麻子是疤子。患天花,民间说是害痘子。这个痘字,说明天花斑点的大小有如豆粒,而不像麻点。

据说,我的爷爷是个麻子。他小名叫占义,所以人称“疤占义”。我的奶奶、我的大伯,也是麻子。大伯小名金穗,人称“疤金穗”。大伯是长子,家里看得更隆重些,他出生时还拜了一门干亲义父。他的义兄,不幸也是个麻子,小名干脆就叫“疤小子”。

天花作害,曾经极其猖獗。当今的孩子们,没见过妇女的小脚,也没见过麻子。何为三寸金莲,何为麻子疤子,恐怕还得配图片、加注释。而小脚与麻子的消失,实在是时代的进步。

鲁迅先生感慨:人们能记住焚书的秦始皇、烧阿房宫的项羽,能记住杀人如麻的拿破仑、希特勒,却没有多少人能记得发明天花疫苗的隋那。

后人而复后人,依然感慨。

72、小名

曹操小名阿瞒,后主刘禅小名阿斗。这儿的阿字,系阿房宫之阿。并非阿猫阿狗之阿。曹操刘禅,大约都是排行老大。后来,北方人取名,不再青睐这个阿字。莫非中原文化几次南迁,将“阿”字带走了吗?

乡间给孩子取小名,看去要比城里随便。但在事实上,往往颇有深意。有些电视剧,给剧中人取名“山妹子”、“山伢子”,一看就是缺乏生活依据的编造。

乡间人给男孩子取小名,一是直接表现亲昵。阿毛、亲狗、小牛、娘肉等等,表达情感相当直接。

一是故意轻贱,阎王小鬼都不重视,因而能够长命。屎锅、尿壶、笨儿、憨货之类,不一而足。

我们村,早年有五十八、六十一。那数字是他出生时爷爷的年龄。大孩子叫六十一,往下就是六十二,一直排到六十八。还有,大哥是七十五,弟弟干脆图省事就叫二七十五。正式场合登记名字,则是张二七十五。

我的本族爷爷辈,兄弟俩,一个叫鳖小子,一个叫老王八。老王八爷爷的几个孩子,和我是同学,老师问起他们是谁家孩子,脸红得要破,只是不肯言语。

还有不稀罕、不待见,三家保、仙家保,拴住、绑住、死不了。

至于女孩子,叫桃花、香果、翠凤、粉莲的,特别多。城里人听着俗气,她们自己却觉得很美。

还有叫拖弟、拉弟、引弟、变弟的,希望下一个孩子能是男孩。

叫反桃、反莲、反英、反秀,也是同样的意思。

这个反字,转而波及男孩子取名。村里于是有反东、反林、反社、反民等等人物。**********当中,那简直就是一个****反社会主义反革命的“****分子”集团。

73、偏锅五

过去生育无节制,部队首长的孩子叫“小五、小六”的挺多。

乡下人执意要养儿防老,从王大女、王二女,一直生到王八女,依然奋斗不止。

在旧社会,人们没有节育的办法,女人都要生养到绝经为止。所以有俗话说:

“五十五,还要养个门蹲虎”。直到今年全国歌手电视大赛上,一名四川籍的获奖者还特别动情地声明:他是母亲五十岁才生下的。

家家孩子多,那么一个村里,名字都叫五牛、五货的肯定不少,怎么区分呢?老百姓自有办法。如果这个五货是个疤子,大家就叫他“疤五”;如果是罗锅,就叫“锅五”。

但行五而锅者,不止一位,又怎么办?

也好办。我的五大爷,少年时代住过鞋铺,因为专门绱鞋扎鞋底,脊背上养了一只好大罗锅,而且是偏在一边。所以人们更叫他是“偏锅五”。

74、“十七个、十七个”数核桃

奶奶七个媳妇,至少有两三位不识数。其中就有风流的崔千金。

她家有一棵自留树,是核桃树。秋天打下核桃,准备给本家每户各送一百个。然而数了一上午,数出一头汗,都没有数出一份来。正巧我放学路过,要我帮忙。这样简单的事情,我立刻完成。

她简直惊异极了:呀呀咦?你咋数来,一忽忽就数出来?

这有什么呢?不过一五一十数来就是。而她告诉我:俺们是十七个、十七个的数来!

今番,是我惊异极了!她脑袋里怎么能冒出那样匪夷所思的计算方法来的呢?

75、男怕西瓜女怕梨

评书戏剧,都有这样的情节:某某书生与某某小姐一夜风流,书生由于缺乏经验,同房后焦渴燥热,不慎喝了一口冷水或者吃了什么生冷,于是立即发病、乃至出现生命危险。

老百姓的口头禅则是:男怕西瓜女怕梨。当然,这更是传统中医的讲究。

西方人好像并不讲究这些,而他们也都活得很好。

中医有许多讲究相当神秘,医生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但那讲究往往是经验之谈,神秘的不一定就是非科学的。

比如,伤筋动骨一百日,中医是不赞成在这期间行房的。即便是皮外伤,不曾同房而伤口接痂,最终的伤痕是红色的;反之,伤痕将是乌黑青紫。

本人年轻时候喜欢中国式摔跤,皮肤擦伤和小腿迎面骨那儿被踢伤的次数不少。伤痕痊愈后的色彩,一如所说。

76、天癸

中国着名的高空走钢丝运动艺术家阿迪力,出身于新疆一个达瓦兹艺人世家。阿迪力在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中自我介绍,他是父亲高龄72岁时的老生子。

男士的性功能到底能延续到多大岁数,恐怕也是因人而异。

夫子定礼,女子十四及笄。二七之年,女子月经初潮,所谓天癸已至。妇女绝经在七七之年。当然,绝经之后并不标志性需求的消失。

男子十六及冠,在二八之年。或曰,男子也有天癸。天癸绝,当在八八之年。

77、拐毛驴

话说村里有个风流女人,一条腿微瘸,人称“拐毛驴”。拐毛驴风骚一世,结交朋友众多,见识过各种铁打的好汉。到得晚年,五十以来,门前冷落,自己也渐渐收心缩手。有意洗心革面,嫁一个老光棍,也好安度余年。

周边村庄,拐毛驴名声在外,且是没有什么人敢讨她做老婆。拐毛驴自己呢,毕竟一辈子卖大炕,喜欢那样营生,还总想物色一个年龄尽管不小而床上功夫依然宝刀不老的对象。两下里挑剔,一时不能如愿。

也算有心人天不负、有志者事竟成,听说远处某村有某某老汉,六十出头,身体尚好,也正托人说媒续弦。当下一拍即合。拐毛驴和那老汉玩儿起了夕阳红、二度春。两人相随了,到公社民政员那里还正式登记一回,堂皇领回结婚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