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二月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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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父亲的院子

父亲离去了,他的院子比他站立得久。它这么静静地站着,看日、看月、看新朋旧友,遥望我们。我有时想起父亲,想父亲时,便去看父亲的院子。

院子呈长方形,正房七间,西房四间,东房一间,南面是大门和两间小房,边边角角还有一些草房,猪窝等等。这是父亲扎扎实实忙了一辈子做的大事。虽说父亲的房子茅檐泥壁,简朴寻常却一家人乐在其中。四周环绕着绿绿的树木,一畦畦瓜苗豆架,攀红簇绿,蝶飞鸟鸣。门前清冽的小河日夜流淌着像首歌谣。院子里几只鸡或悠闲地踱着或勤快地用爪子刨着,头一伸一缩寻找吃食。牛羊归栏,更是忙碌而热闹。狗来回颠达像凑趣似的汪汪叫着,吓唬小羊,佯戏老牛。

如果给父亲写简历,就是院子建造的过程。父亲的一生可以用房子概括:身强力壮时,盖大房;上了年纪盖小房;老了就修补房。这儿订个楔子,那儿抹一把泥,扎根绳连缀,编结那些意犹未尽的心愿。

父亲似乎是为盖房来到这个世上,院子里的空地能盖的他都盖成了房。父亲盖房没有期限,漫不经心,有条不紊,反正一辈子的时间呢。就如老百姓常说的:“西山日头一旮旯哩”。不知父亲用多长时间盘算好了,再念叨上好一阵子,不急不躁地准备材料。再说那时没东西,急也没用。

父亲盖房主要是用泥坯和木料。春播刚完,夏锄未开,趁雨季还没赶到,是抹泥坯的好时节。父亲带动全家人运来粘性好的胶泥,堆成个小山,把碎麦秸撒进去,挑来河水,父亲把这土、水和草搅拌翻转。一家人分工合作:父亲和泥,孩子们铲泥,母亲用模子抹。一大堆稀泥,半天时间,就会被框得四四方方,横竖成行整齐地排满场地。大家累得腰酸背痛,大汗淋漓。父亲停下来抽袋烟,欣赏着泥坯,像面对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家里每年都要修建,父亲不免遭到埋怨,说父亲没事找事,让人跟着受苦。父亲却很是倔强,甚至“顽固不化”。母亲说:“把那么些庄稼伺弄好才是正事”。但在父亲心目中更看重房子。他眼里农活是捎捎带带的枝头末节,是一年一季的事。修房子可不同。

村里的长辈走来说:“还没吃尽房子的苦哇?不记得土改的时候,自己的那么些房子分给别人,吃了那么多苦头,快坐下来抽袋烟吧。”父亲笑笑,走过去抽上袋烟,但不会往心里去。

父亲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的人,但他常给我们讲起房子的历史:这院子,最早只有五间正房,是爷爷盖的三檩四柱青砖瓦房。爷爷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好光景,这房子当时是顶好的房子。其实是砖瓦挂个面,泥坯装在墙里。

母亲常说:“媒人提亲时,说光景如何如何地好,把这房子添油加醋夸耀一番,把窗户上镶的不大的那块玻璃当成罕物儿说得天花乱坠。”

母亲第一次走进院子也就是成亲那天。透过红红的盖头,整个院子罩上一层红红云彩。唢呐声声,鞭炮阵阵,红红的旺火,喷出股股热浪。门窗焕然一新,窗户红绿纸对成斗方,中间贴着窗花很好看,下面中间有一块最大的窗格,黑黝黝的大概就是玻璃吧,贴着个胖乎乎的喜字,门窗两边是红红的对联,门前放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摆着米、面,上面贴着喜字,香味飘了好远。

屋里阳光满扇,灶里的火“喷喷”燃得正欢。墙上贴着些剪纸。崭新的苇席泛着润泽的光亮。炕角上放着一张木桌,摆着好看的面食,母亲便喜欢上了这房子。这房子里的人来来去去,添了小辈们,两个姑姑出嫁了,祖奶、爷爷、奶奶也离去。

土改时这房子曾一度被别人住去,全家人搬到小窑洞里。真有些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半年后又归还回来,但正房有两间分给了别人。父亲总想把院子弄齐整,还是整理他的内心那个结?或者只限于那不值钱的柴草、农具,都放进房子里才坦然。父亲是筑内心的城池,那是他胸中的王宫,骨里的深宅大院。父亲很需要一座大院的。他在村里势单力薄,院子在他是祖辈、弟兄、家庭包含很多,更是父亲精神世界里的大庭院。“好儿不住爷娘房,孬儿不住爷娘房”,父亲继承了爷爷的旧房,完善了院子,不知爷爷和众人怎样看待。房子见证了父亲出生、成长、娶妻、生子,子又成长、娶妻生息繁衍。把院子比作一棵大树,那里有祖父、父亲和他的孩子们,是他的根和未来。不久父亲的这些房子派上了更大的用场。

附近开了一家工厂,父亲陆陆续续盖的这些房子,一下子都租了出去,成了工人宿舍,这些工人成家后,仍住着这些房。院子热闹得很,平日事儿也多了。今天这家小两口吵嘴了众人去调解,明儿那家生个胖孩子大家再忙上一阵。逢年过节开心的事就更多了。我们这些孩子也有了许多小伙伴,每天嬉笑,打闹玩不够。

村里人说父亲有先见之明。父亲更是愚公般盖房不已。一家人更辛苦了,父亲更是难得闲暇。让人难为情的是,有时附近厂房丢弃的废砖头,父亲当作了宝贝,扛着锹钯,赶着驴车,喜滋滋地领着我们去拣。父亲把砖头一块一块找出来,铲掉上面的泥皮,“噔噔”地敲掉浮土,整齐地码到车上。边干边说:“这碎砖头比泥坯结实多了,作房的地基可是好东西。”路上路下人的目光,让人很不自在,但我们却只能顺着父亲。有一年父亲盖房时把被雨水淋湿还没干透的泥坯正好垒在下面,随着墙的加高,下面的湿泥坯不堪重负,坍塌下来,幸好父亲和我不知怎么跌在架子下面。想起来都后怕。此后,父亲盖房的热度才降了下来。父亲是个慎思的人却也有闪失。其实父亲一把黄泥,一块泥坯垒砌的陋屋很像样结实长久。他常常一个人站在当院看,而我们却觉得它土,光想着长大到外面的世界。老屋默默的,耐心地等我长大,等我在外面转悠了这一遭,十几年的时间晃过去了才能懂得它。

我困惑,为什么小时候天天在家却浑然不觉,好像现在才有余暇,静下心来和老屋交谈,像面对一位敦厚的长者。盯着屋里的某处,都有故事:墙上那钉子,比我年长,是挂灯泡用的,这格式一固定就是几十年;窗边的那颗钉子,是挂帽子和小物件的,父亲见我们把帽子、围巾随手一搁,着着急急老是找不到,便钉了这棵钉子,时间一长松动了,父亲便往深处钉。如今帽子、围巾不知去向,唯有这颗执坳的钉子还固守在那里;那床大花被因着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记得在冬天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里,父亲要进城去。母亲便开了那个神秘的大红柜,找来找去,摸出一个木匣子打开,悉悉地找出一个包,层层展开,有几张钱。数了数,再一层层包上,送到父亲手上。父亲有点大大咧咧,装在里面衬衫的口袋里系好扣子。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最后还是不放心,忙拿了针线,把口袋口缝上。傍晚,父亲背着一个袋子回来了,天已是蒙蒙的暮色。我们像小雀一般围上去。父亲进屋后,拉开红红的灶火,烤烤手搓了几下,取下帽子。

我们姊妹忙接了挂好。父亲解开系得很紧的袋子,取出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花布,我们全家人都上手展开。红底上满腾腾的团团大花,整个屋里都印得鲜亮暖和,漫着好闻的新布味。父亲讲着城里的见闻,全家笑上大半天。在贫困人手上,有些东西真值,像珍宝。这缝好的被子在柜子里压着,只有来了尊贵的客人或孩子升学或娶了媳妇,母亲才会打开那只大红柜取出。

那只大红柜在我的记忆中像只魔箱。那是用一顶旧柜添些木料做成的,是最值重的家具。红红的明光灿烂,好吃的、新衣服和所有的贵重的东西,都锁到里面,是家里的重中之重。打开总有一股特有的好味儿飘出,我们自觉不自觉不失时机地探进身子往里看,被母亲推开,然后郑重地锁上。不是每次都有好吃的东西,但所有好东西都是从那里让母亲掏腾半天找出。

家里很多家什都有年头了。这只菜缸,这个面盔,那只油瓶立着就是几十年。里面盛过什么,日子的苦涩还是甘甜?窗户上的那块玻璃多少阳光拂拭,多少霜雪皴擦,见证了几番尘埃落定,反射几多日升日落;院中百年石磨,牙齿咬碎了多少粗砺的日子,品尝过种种生活的滋味。

每次在院子里走动,我都像走进一个故事,一段时光。举手投足,会把沉积的往事搅动,聊天说笑,唤醒久往的记忆。“哐当”的门栓声,会把时间定格到曾经的某刻,家的特有感觉迎面而来。一筐、一箕、一锹、一筛,或平滑或粗旧,摸上去似乎有余温。闪过一段亦真亦幻的流年逝岁。身旁“沙沙”作响的老树,好像一直是那个模样,枝繁叶茂,拂动着枝条,招呼了多少鸟群、雁行……

老屋刻录了岁月的光盘,一砖一瓦都是目录,一阶一石都是章节。它目睹了父亲雄心勃勃从早到晚地干活,目睹了父亲慢慢地衰老,目睹了父亲的生气生病,到老年放弃了养猪、养驴和最后一茬庄稼,直到他永远地离开这院子。我觉得父亲没有离开这院子,他舍不下这院子,父亲就在某处,或无处不在,关注着我们。有时父亲的形象和房子叠印着含混不清,还有曾在这院子里或长或短生活过的人,甚而至于那些知道老屋的人。有时仿佛他仍旧站在窗前,威严的眼睛,检查我们是不是把他指定的那件又厚又笨重不够好看的大衣穿上。我们总是用不冷抵挡,因为父亲在里间的炕上坐着,我们走的时候在堂屋里顺便才穿外面的大衣服。他从玻璃上看走到院子里的我们,没有把他在屋里安顿了好几次的衣服穿上,就急忙卷起卷窗用威严的眼神还有很亮的声音截住我们。我家窗户的下面是玻璃,上面是纸糊的,中间留两眼窗户,里面卷一根高粱秸秆可以自由卷起做通气之用。父亲声音本来就高,这急了连耳根里的劲都用上了,能让半个村子都听到。卷起的纸窗户能看到他半个脸,能看到他气愤的眼神。慑于他的坏脾气我们有时穿着,有时紧走几步,装作没听见溜之大吉,但身后贴满父亲窗户里的样子和喊声。我们谁都可以断定父亲在家里还要说道上一阵,或按下话头默默地目送良久。那时觉得父亲真啰唆,一句话,家里说到院子里,院子里又说回家里……睹物思人,才回味没有父亲的关注,背后是多么空荡荡的寒凉。

母亲一个人守着院子,母亲说:“还有白羊,还有黑狗。”几次都动摇着搬到城里,但至今下不了决断。甚至一个晚上心惶地都离不开。母亲把院子看得很重。刚强地捍卫着不让它丢底跌帮有一点闪失。她说:“那是老根据地。”母亲离不开脚下那块地,头上那方天,她和这院子默契相守。

父亲把老屋托付给母亲很放心,他了解母亲。在母亲的心里父亲只是形体的不存在。房子是父亲的物化,是父亲生命的延伸。用现在时髦的话说叫“形象工程”。父亲是老屋的“门神”,有了父母亲的院子才齐全安稳,才像个家啊!

屋子是住不破的,即使是破败的房子,有人住进,像个病人有了起色,脸色红润。有了人活跃的吵闹声,就有了生气,生火做饭有了温暖,有了家的味道。村里现在有些房子无人居住,年久失修,一场雨就会酥塌。十几年就自卑地塌毁得不成样子,屋顶破洞漏天,泥皮剥落,似乎一阵风都禁不起。院子里野草及膝。沧海桑田似乎是几千年,几万年的变化,但一所屋子十几年就沧桑得不成样子。从这样的屋旁走过,和从一片空地上走过心境不同。每间屋子岁月都为它浸入性格,似乎她的每个毛孔都有记忆,会散发出悠悠的往事。许多王朝的宫殿,那是时间坐标上最辉煌的点,地下发掘的古城堡遗址,就是一部奇特的史诗。“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只是昨夜东风吹过,“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父亲是看不到老屋现在的样子了,我只能虚无缥缈地焚烧一袋纸钱,一炷檀香,了了心意。这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每年的腊月,父亲买回一捆大黑纸,有时间就剪,我们也帮着剪,爷爷奶奶这边的去坟上烧,过了农历二十三,哪天有时间就烧了。给姥姥姥爷的,到除夕的晚上焰旺火前,父亲手忙脚乱地封成大袋子,在自制的超级大号信封上写地址。父亲提着毛笔,摊在桌子上,写一字、念一字。我在边上看学会了写法,到后来帮着父亲写。如今我给父亲做这种事,那时的景象历历在目。我不知道那样的格式对否?%我从来没去查阅,即使不对也绝不会改变,我怕改变了,父亲不认同、收不到。

烧纸前拿出粉笔,在地上画了个没封口的圆,缺的地方留下当成大门,让父亲出入。这个圈,就暂时为父亲所有。有了这个圈,里面的纸钱、祭品才是父亲的。关上了就取不上。如果不画就被孤魂野鬼抢了去。想着苦笑,冥界也要划地盘、用钱打点。完成这件几分钟的事,却是面对人生最深刻的一课。我想人来到世间,几十年苦心耗力圈墙造屋,凡此种种到后来就是暂时是以自己的名义画个圈圈。地图,表面上看起来像花花绿绿的拼图,那曲曲折折的疆界,从古至今都是多少血雪腥风,刀光剑影铸成;都是多少风流人物艰苦卓绝,迂回曲折的印迹。历史上那些粉墨登场的大帝国,怎样威赫赫,扬鞭策马,东征西讨,霸气直冲九霄云天;如何气昂昂,旌旗猎猎,南征北战,开疆拓域大展雄图。为只为那条细细的线。“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人是追不上时间的,终被时间遗落,“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早晨无事在院子里走动,看见母亲常常把街道上废旧的东西拣回,在院子里随意地挂着。南房的门框上别着一个挤压得变了形的废旧的喷漆罐,必有一段日子了,糊着锈,像回头看似的,又像特设的机关。我吓了一跳,担心它就像科幻片里的暗器,人走近,一不小心就会喷出什么东西。

来到猪栏,已闲置好几年了,少有人进。我走进去,大吃一惊—

都变成后花园了。不知什么时候里面长出很多比人还高的小榆树,绿意浓浓。我想起来了……几年前就有。只是以前小没在意,这一定是旁边的那棵大榆树的后代。那棵树多大年龄?父亲都说不清。树头有屋顶那么大,摇下的榆钱在这一片宁静中长成风景。母亲一个人孤独着,这里却不知不觉有好多守护者。

“妈妈那是干什么用的?”听到女儿的问话,我看她手指着屋檐下的木箱子。“噢,那是鸽子窝。”我家曾经住过两只鸽子,喂食的时候它们站在父亲的肩上啄几啄,像在为他拍打尘土,或晃晃悠悠地站在他手上亲切地啄手里的粮食,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感激的声音。父亲也和它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说话,掂掂这个说吃胖了,摸摸那个发现长出了新毛。鸽儿回到了屋檐下的窝里,头来回看看像是关上了夜的门户。后来它们不知远游去了哪里?

晕黄的夕阳依然架在屋后苍苍的榆树的枝桠间,只是不见曾经的鸽子。这窝儿可是在等它们呢?二十多年了,檐前的雨滴每一年来过了,檐前的冰柱也来过了,鸟儿迷失在路上。箱子耐心地保管着脱落的羽毛和没有暖意的碎草,张着口呼唤着,那声音苍老而无力,随着秋风飘逝。大门“咵嗒咵嗒”叫着、应和着,身子骨也已松散,抗不了强风,像门牙脱落不全的老人收不住风,风吹来冷得哆嗦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