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兰秋跟着逃难的人群昏昏厄厄的又走了几日,沿路也不乞讨了,因为都没有什么人可有东西施舍给你的。这个时候,野菜树叶野果,凡是能吃能咽的都被一拨又一拨逃难的人搜刮的精光。许兰秋孤身一人又是个怯怯弱弱的性子,抢不过别人,便只能多喝湖河之水稍作充饥。也有些善心之人看着许兰秋可怜分些野菜干粮给她吃,如此也能熬过更长些时日,但终究是寥寥。当此逃难之时,各人自家老乡尚且难保饿死病死走散有之,又哪有余力去救济别人。
许兰秋随着逃难民众过长江登岸到了汉口,其实她是有机会返上海或经长沙回广州的,但她最终还是跟着大多数难民涌到了汉口。
汉口正在部署联防,准备武汉会战。汉口武昌城中到处贴满了抗日的标语,一片山雨欲来前的景象。
许兰秋失魂落魄走了一整天,既拉不下脸面向行人乞讨又没有地方可去,只如行尸走肉般在汉口街巷穿梭游荡,前后整整两日颗粒未进,已经是饿的前胸贴后背没有半分力气了。
这一路上与初到上海时的经历颇为相似,许兰秋却全然没了当初的求生能力一样,或许只是不想。况且,汉口城中到处塞满了逃难挨饿的难民,即便乞讨她也是争抢不过别人的。
天色渐晚,路上行人寥落,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许兰秋躲到路边一处屋檐墙根,只一坐下便再也不想站起来了,头向后一歪竟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梦很深很沉,睡梦中许兰秋只觉全身好比堕进冰窟一般,周身被冰冷包裹没有一丝暖气。忽然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身体像秋风中的一片落叶般瑟瑟发抖。
雨未停而且下得更大了,街上已经难见行人,似乎已经到了深夜。许兰秋这一冻醒便再也睡不着了,腹中饥饿难耐,偏偏越是如此越是清醒难以入睡。许兰秋抱着双腿缩在墙根角落里茫然望向雨帘,心中空荡荡的,孤独恐惧缓缓袭上心头,那感觉比在南京亡命之时突遇日本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许兰秋鼻头酸酸心下楚楚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期盼着街上雨中能走过一两个行人,哪怕素不相识,多少也能给她一些安慰,感觉不那么孤独,可偏偏便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许兰秋从没像现在这般无助,在南京虽然有枪林弹雨的危险,但那时心中尚有目标那就是一定要逃出南京逃离战乱。如今逃出来了,逃到了暂时没有日本人的汉口,然而接下来呢,却又去哪里?
广州一时是回不去了,况且家里人肯定都已经不在广州了。大哥二姐三姐全都是行无定踪,找他们是不可能了。文家,一时也是不可能回去了,就算回去又能如何?
想到文家的人,许兰秋心中的酸楚更增几分,同时对于自己一定要依靠他人的懦弱深恶痛绝,可又能如何?她无论如何是做不到像哥哥姐姐那样的毫无顾忌,她既没有大哥那样的崇高理想也没有二姐的洒脱无羁更没有三姐的智慧和独立,就是小五的热烈奔放她也是望尘莫及。这便是她,一个胆小的有些怯懦,沉寂的有如不在的平凡女子。
许兰秋眼前忽然闪过一个身影,一个穿着挺拔军装的男人,嘴角牵动若有若无的微笑:尹志民!许兰秋忽然很想去找这个姐夫,每到危险或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她便无比想念这个如父似兄的姐夫,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他看到自己的窘相。而在南京城中危急时刻,被中国士兵所救的情景更添许兰秋对尹志民的敬慕。
可是这个姐夫在哪,许兰秋心中也是一片茫然,一路听人说首都迁到重庆了,按说尹志民应该在重庆,但也有可能在长沙或汉口,越想越是茫然,无所适从。
眼前的珠帘渐渐连成一片,越来越模糊!…恍惚中看到有人从珠帘后面掀帘走近,似乎就是穿着军装的尹志民,还冲着许兰秋深深一笑。许兰秋想喊却喊不出,那人已回身离开了,许兰秋想追却抬不动脚好像有双手臂将双腿抱住。
不一会又看到一些人三三两两从珠帘后面经过,有一对夫妇穿着时尚,似乎是三姐和谁又在排练话剧,二人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一会又有一着军装英姿飒飒的高挑女子回头向许兰秋灿然一笑,许兰秋觉得很是熟悉正在想这人是谁,她就消失在雨帘中。
随后又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几个男女似曾相识,又说不清都是谁。其中有一人在远处高山上冲自己挥手,许兰秋看不清那人长相,心中却是无比欢喜只想向那人奔去,却忽地不见招手之人的身影。
许兰秋苍然失措,四处找寻。雨帘后行人越来越多,天越来越光亮,许兰秋看清楚了很多人的面孔却没有一个是认识的。移到前面去到山坡途中,却被一人拉着自己的手向另一方向疾走,似乎要逃离一切。
许兰秋感觉此人很熟悉却看不到他的脸,正想转身看个究竟,忽觉左边手臂被人碰了一下,一个声音响起:“哎,姑娘哟,你在我店门前睡个么事!”
许兰秋抬头一看一张脸渐渐放大清晰,那是一张圆圆的像饼子一样的脸,脸上挂着数落暴躁的表情,却是不认得。那人又道:“这姑娘,烦劳您挪挪地,我这要开张呢。”
许兰秋已然清醒无比,天已大亮,雨也停了,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原来刚才只是做了一个长梦罢了。
那掌柜见许兰秋迟迟不起,急道:“你这是做么事社。”边说边拉起许兰秋往外推。许兰秋一来大梦方醒未醒有些木勒,二来那人说的是汉口话,有些听不明白,加之一夜挨冻受饿,全身麻木是以行动稍缓,待那老板推她,她想站起离开时,却发现双脚发软周身无力只使不上半点力气,刚一抬脚身子便倒了下去。那老板只吓一跳:“哎哟,你可别在我这病倒,我可没闲钱周济你啊。”许兰秋定了定心神扶着墙柱踉踉跄跄便往街上走去,那老板在身后道:“你等等。”说罢返回屋中端了一大碗水和两个饼子出来递给许兰秋:“我看你走不动估计是饿的,我也没多少周济你,喝了这点,走吧。”许兰秋心中一阵感动只想向那老板磕头却使不出力气,拿着老板给的饼子吃起来,随即又如饥似渴大口咕咚咕咚喝水:“多谢,多谢了!”那老板很是不忍只叹口气摆摆手道:“赶紧走吧,以后也别再来了。”他也有一颗报国赤子之心,可这乱世中他有父老妻儿,生意不佳,还要受一些人搜刮,他又能如何。
许兰秋又是感激又是酸楚,那一句以后别再来了,更让她觉得自己的多余和无用。
有了店铺老板给的两块饼,许兰秋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可是此后的一天便再也没能吃到任何东西。只在街巷中如游魂般漫无目的游荡,见有些要饭的人要到一些零纸钱,也起了学着的念头,可终究脸嫩张不出口。也到热闹的大街上试着开口找事情做,可别人不是看她破烂衣衫不愿请便是怕她柔弱无力有病不敢请,或者确实不需要请人的。如此挨到黄昏,也找不到事情做更弄不到半点吃食。
许兰秋心灰意冷,专挑僻静的巷道走,腹内空空,冷风嗖嗖,只觉得两边屋墙在摇晃,双腿发软,胸闷的要将自己堵死!实在走不动了,便靠着一处屋墙坐了下来。心知照此下去自己终将饿死,想自己费劲千辛万苦从南京逃出最终却要饿死异乡,心中悲苦难言。
一辆轿车从身边巷道飞驰而过带起一阵凉风,吹的许兰秋空荡的身体几乎能飘起来。许兰秋平日里清澈的双眼已经有几分呆滞,约莫看到车子在斜对面一扇朱红大门前停下,从车中下来两个人裹着深色风衣,进了朱红大门的屋子。许兰秋回过神来,隐约想起杜甫的一首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看来自己今天便要应了古人这句话了。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恐惧和孤独再次如洪水般袭来。许兰秋缩在一团害怕极了,不敢睁眼看四周,又实在害怕,忍不住抬头张望。目光扫过,正好对着朱红大门上的两个硕大的狮子门锁,在夜色迷离中阴森无比,许兰秋打了个激灵,仿佛看到什么可怕无比的东西。她想站起身逃跑却全身发软使不出丝毫气力,便拼命往墙根躲,只愁没穿过墙去。这种深深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冬天的寒冷和饥饿。自从经历南京屠杀和逃亡的磨难,这种恐惧和噩梦便会时不时侵袭许兰秋,时时拷打着她的承受力,许多次折磨得她几经疯狂和崩溃。
如此,在这种孤独恐惧中,许兰秋又渡过了漫长寒冷的一夜。第二日许兰秋有几分清醒,发现自己还活着心中竟隐隐有几分失望。此时对面的朱红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从里面一前一后走出两个人。前面那人向后面那人摆了摆手,后面那人便从侧面走开,只留下前面那人站在屋前台阶,似乎在等什么。许兰秋仔细看了看那人,见其身着一身中式长衣,外裹冬天穿的那种带毛大衣,脚蹬皮鞋,头戴中式礼帽,同自己果然是天壤之别。
许兰秋忽然睁大双眼,摇摇晃晃的站起,竟是一幅大为吃惊的样子。那人面庞俊阔,一双不是很大的双眼,犀利无比,一碰上便似能将人的心思看穿,却是在那里见过!
一张红木镶框的照片在许兰秋眼际脑海雷鸣闪电般晃过,是他?文从义?!
许兰秋身心激荡,冲口便想喊出口,可话到嘴边却是喊不出来,眼中不自觉有泪光闪动。
此人正是文家四少爷,许兰秋所谓的丈夫文从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