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积雪依然是刺目的白,而雪中的鲜红血色却让它更加妖艳,犹如美人脸上的唇色,让人惊心动魄。这些温热的血液流入冰冷的雪面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倒在雪堆中的尸体早已停止了蠕动,静静地与积雪融为一体,仿佛是曼珠沙华之下沉寂的泥土。而他,一袭滴血不沾的白衣,立在这片血色花海中央,手中的匕首泛着紫色的荧光。他低着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眼神似乎透着一缕寂寞,并没有在意那个除了他自己,唯一活着的,站在数丈远犹如雕像的人。
韩逸不知道自己应该是往前,还是后退,因为无论怎么做,只要一动,也许自己就会成为那些倒下的泥土之一。最聪明的作法,当然是等这个人若无其事地离开,然后自己就能从站着装死中解脱出来。前提是,他还没有被冻死。
韩逸已经感觉不到自己膝盖一下的部位了。长时间陷在积雪中的结果就是,浑身上下连血液都快成固体了,可悲的是他连重重呼吸都不敢,更别提揉搓双手了。偷偷瞄了眼从一开始到现在依然维持一个动作不变的白衣高手,韩逸心中无限崇拜的同时,也暗暗叫苦。被莫名其妙地拖来凑热闹,现在脖子在一个陌生人手里拎着,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
一阵寒风掠过,韩逸实在忍不住地打了个喷嚏,而他脑子里却闪现出可怕的念头。他对上那个白衣男子,果然对方斜着眼睛望着他。
江湖中有这么一句流传,如果碰上汪连,你就得赶紧逃;如果碰上聂无双,你就躺下装死;如果碰上楼惊澈,你可以什么都不用做了。其实传言里应该再加上这个人的名字,如果韩逸能活着知道这个名字的话。
侥幸的是,他现在还没死。那人的眼神只是短暂地停留在韩逸身上,随即又转向地下,仿佛那白雪之中有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般。韩逸宁愿希望那人能做点什么,他确实想换个姿势了,不然腿就真废了。
也许是被冻得麻木,韩逸反而没有先前那般害怕,他在心里斟酌半晌,忽而对着前方那人道:“你为何不杀我?”
本来他想在前面加上称呼,譬如“这位大侠”,“这位兄台”,“这位前辈”……但无论怎么加,都觉得不合适,也便干脆省去了。
那人闻言,似乎终于回神,睨着眼睛望着他。尽管隔了这么远,也看不清楚他的颜面,韩逸依然感到压力倍增。身手孰高孰低,从气势上便可知晓。
韩逸面对聂无双时,也不曾觉得呼吸如此困难。这样一个人物,绝不可能在江湖默默无闻。
正当韩逸觉得自己快要窒息,那人收敛了所有散发出来的气势,幽幽道:“你想死?”
韩逸刚想舒一口气,听他无此说,便惊得冷汗直冒,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这句其实是对他之前问话的反问。
韩逸吃不准他这句话所指深意,只好照实回答:“不想。”
“那你为何不走?”
那人的声音如清涧流水般悦耳,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他说话语速不快不慢,却字字如耳边响起般远近不辨。
韩逸没想到他竟会这样问,一时怔忡,想也没想就开口:“因为脚麻了。”
白衣人闻言微愣,遂缓缓放下搭在腰间的左手,袖袍轻轻一飘,一股若有似无的指风旋绕在韩逸腿间。
韩逸心往上一提,而后忽地感觉到腿上微暖,脚似乎恢复了知觉。韩逸的心依然紧张地扑通扑通直跳,但知道对方有意放他走,他还是镇定下来,深深揖手道:“多谢。”
韩逸没有那一刻如此希望背后马上长出一对翅膀,让他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但刚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道:“敢问高姓大……名?”
身后,一圈的血色依旧,但中央的白衣早已消失不见,若不是地上的尸体还在,韩逸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诡异的梦。
江湖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武林白道的高手,皆称宗师;而邪魔歪道的高手,统称魔头。宗师带领白道铲除魔头,那是天经地义,人生正道之所向。最老生常谈的,便是当年大规模的正邪厮杀,邪派三大高手二死一失踪,可谓群龙无首,邪兵只成一盘散沙;但白道也元气大伤,尤其是武林盟主和其挚友,相继殒命,至此,战役结果乃是武林正道险胜一筹,却也无力绞杀残党,双方退居一隅,各自休养生息,直到现今也再无如此大动干戈。
正因如此,武林各派相安无事。韩逸本也是如此以为,直到当月中旬的一个晚上,被人点了穴道连同被子一起被卷到了九华山。华剑派胡长老一见到韩逸怒气冲冲的样子忙道:“韩谷主息怒,若不是事态紧急,也不会以此种方式请你来,改日必当赔罪,现下也只好委屈韩谷主了。”
韩逸发誓,江湖上绝对不存在别人说息怒,他就真的息怒的人。但作为一个医者,作为一个晚辈,考虑到对方人多势众,自己也不好再发火,只能顺着别人的台阶下。
华剑派是十年前刚成立的派系,掌门虽说不是很有名,但出来的徒弟却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故而发展十分迅速。但落云谷与各大门派向来没有什么亲密的往来,韩逸实在想不出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遂忍住心底不快,问道:“不知贵派到底何事需要韩某受劫持之辱。”
胡长老听出他口气不善,说话愈加小心翼翼:“韩谷主请随老夫来,我们边走边说。”
说着,他对着韩逸引手道:“韩谷主,这边请。”
韩逸见对方眉头深锁,知晓必发生大事,按捺下心中不满,亦步亦趋地跟着胡长老。
通往室外的道路七拐八弯,山路泥泞,又适逢小雨,走三步滑两步,但胡长老显然是经常踏足,落地稳如泰山,而韩逸虽鲜少踏足,但轻功底子浑厚,跟得十分流畅。胡长老边走边道:“我派掌门突然暴毙而亡。”
此言一出,韩逸一个趔趄,若不是胡长老眼疾手快扶住,怕是躲不过狗啃泥的下场了。
这时候的韩逸千万思绪在脑中飞转。华剑派掌门突然死亡,理应保守秘密,或是公布天下,为什么只告诉自己?在这个时候自己被带到这里的理由为何?想来想去,也只有中毒而死这一条。
胡长老浑然不在意韩逸的深思,脚步不停,静静地领着韩逸往后山走去,却再没有下一句话。确实,只一句话,就很好地解释了前因后果。
华剑派掌门刘金云死于后山闭关室内。
韩逸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越是百思不得其解,连带看向胡长老的眼神也带着浓浓的疑惑:“你让我来干什么?”
胡长老一愣,没料到韩逸居然在检查完尸身之后问出这么一句,顿了一下才道:“当然是查明掌门的死因!”
“……”韩逸被对方理所当然的语气激怒了,沉下一张脸,一字一句咬牙道,“胡长老,韩某只是个武医,并非仵作,若要查明死因,韩某恐怕难当此大任。”
胡长老脸不红心不跳:“请韩谷主尽力而为。”
“……”韩逸终于知道什么叫做人老皮也厚,他太年轻,厚不过胡长老,只好一边检查伤口,一边说道,“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刘掌门并非死于中毒。”
“我本以为贵派‘请’我来是因为毒杀,现在才知道是另一层原因。”
韩逸的武学造诣虽然仅仅处在江湖平均水平,但博览群书使他了解江湖各类武器特征,和各大门派武学招式与特点。
“你看刘掌门的胸口。”韩逸小心翼翼地扒开尸体的衣服,指着中央的小红点道,“刘掌门全身上下并无新伤,这里可能是致命伤。”
胡长老上前一看,因为刘金云身上的旧伤交错纵横,本身皮肤也黑黄,以至于那个小红点并不显眼,直到韩逸指出,他才发现有这么一个伤口。
“这是……”胡长老虽觉得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袖里刺,赤血教的武器,细如银针,专门针对经脉穴位下手,手法准的话能一招毙命。”韩逸像百科全书一般作解释。
胡长老恍然大悟:“没错,就是它……等等,赤血教为何要杀掌门?”
胡长老陷入了惊疑不定的现境,沉思时目光如炬,而额间神情却愈发阴沉。
韩逸刚发现了一个细微的疑问,正当发问,见到胡长老的脸色,瞬间又吞了回去。
人家门派的事情,还是少管闲事。韩逸这么想着,也就心安理得地沉默了。
等胡长老沉思完毕,韩逸终于可以证明一下自己的存在感:“胡长老,韩某尚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胡长老以为是线索,立刻恭敬道:“韩谷主但说无妨。”
“什么时候送我回去?”韩逸见胡长老呆愣之后,脸色快挂不住的样子,补充道,“我很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