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父亲生的嘱托,死的影响
公历一八八零年,清德宗光绪六年,日本明治十三年。这一年,清政府从俄国手中收复伊犁,法国入侵马里,俄国圣彼得堡成功试验世界第一次电气电车,美国矿业城市朱诺建城。每当人们从历史的洪流中撷取这一年的浪花时,所看到的都是这样瞩目的大事件。这些镌刻在史书上的事件像是夜空中的星斗,璀璨耀眼,将一弯月牙的光芒遮蔽。新月虽然在此时显得暗淡,却终有一日花枝横斜,天心月圆。
而就是在一八八零年的深秋大院里,李叔同伴着喜鹊的叫声出生了。李叔同那一声婴儿的啼哭并没有受到世人的惊呼,但却令他那年近七旬的父亲湿了眼眶。要说这李叔同的父亲李筱楼,在那个时代也是一个响当当的大人物,曾头戴乌纱帽,身披官褂,在朝廷里担任要职;而后又引退持家,经营着银钱业和盐业,且乐善好施。
古来稀的李筱楼望着怀中的婴孩,口中喃喃着“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不住地大笑。尽管他再怎么满足和欣喜,也没有想到,他这刚刚呱呱坠地的三儿子,就是日后被永记史册的中国艺术史上,二十世纪初的奇才李叔同;中国佛教史上,耀眼夺目的弘一法师。在无论诗、词、戏剧、音乐、美术、书法、收藏、翻译、佛法等等他所涉及的每一个领域,都做到卓越巅峰的,无与伦比的天才李叔同。
李叔同在家排行第三,上有两位兄长,大哥早逝,二哥名叫李文熙,较李叔同年长十二岁。而李叔同的降生于李筱楼而言,便是“老来得子”最为恰当的诠释。鹊含松枝,啼鸣欢悦,这种景象虽不如古书史籍中“七彩祥云”、“紫气东来”、“百鸟朝凤”那般具有传奇色彩,但是这场景在寒秋中也是一道异样的风景。当时的人们不知道,喜鹊捎来的不是松枝,而是对于李叔同一生禀赋的最佳隐喻。
前半生是挂露松枝,远看近敲均是景。后半生是松枝清香,远闻近嗅皆成禅。以致在很久之后,每当当时李家大院中的仆侍丫头们回忆起李叔同出生时,都会连连称奇,说他是伴着喜鹊叫出生的少爷,是上天注定让他有一番作为。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李筱楼得子之后特别喜爱这个小儿子,而他也早早地归了皈依了佛陀。喜悦充斥着李筱楼全部身心,他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将心绪稳定后,摊开香案上朱红色的纸,默诵着《佛说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提起笔就在上面写下“李文涛”三个字。
李文涛就是李叔同的名字,“文”是家谱所系,而“涛”则是李筱楼对他的全部期望,带着老者阅历的沧桑和底蕴,将这样一个字送给心爱的小儿子。
写下这个名字的四年后,李筱楼在书房的床上悠悠转醒,年过七十有二的他,在这两年身体江河日下,常常腹痛难忍,可这日醒来后腹中异常轻松,没有丝毫疼痛不适,反而精神矍铄,两眼炯炯有神,他推开雕花木门,看见小儿子李文涛正打门前跑过,身后跟着几个丫头。李文涛见到父亲后,停下脚步,将手中摘下的一枝荷花递给李筱楼。
“爹,给你。”小小的李文涛带着童真的笑,双眸晶亮。
李筱楼接过荷花,蹲下身子,摸摸儿子的头,“文涛,这荷花是哪里来的?”
老人满口地道官话,却饱含着故乡的南音。
“在荷塘里摘的呀!”李文涛骄傲地听着胸脯,得意得如将军凯旋。
李筱楼稍稍将目光放低,见文涛卷着裤子,小腿上全是污泥,没有任何责骂,继而又说:“你喜欢吗?”
“喜欢!”李文涛重重点头,随声朗朗道,“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李筱楼听到年仅四岁的儿子背出诗句,不禁有些惊异,笑得脸上纹路加深,“这是谁教你的?”
“母亲!”
这时李筱楼又见二儿子李文熙从旁边经过,他折身跨过书房的门槛,回头大声说道:“文熙,文涛!你们进来!”
两个儿子随李筱楼进了书房,关上书房的门。看到李筱楼正伏案写些什么,两人站在门口盯着父亲。
李筱楼将笔放下,看向李文熙,“文熙啊,你是哥哥,比文涛大十二岁,是时候要担负起照顾弟弟的责任了!”
两个孩子很少看见父亲用如此严肃的语气对他们说话,李文涛有些困惑,歪着头先看看父亲,再扭头看看哥哥。
李文熙则闷声答了一声“嗯”。
“文熙你过来。”李筱楼说着将案上的宣纸递给文熙。
李文熙接过,抬起头看着父亲,“就是这个么?”
“展开看看。”
李文熙将宣纸展开,黑色的浓墨力透纸背,笔锋健砺,墨迹未干: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读完这几行字的李文熙手一软,纸差点掉地上,猛地抬头看向父亲,说:“这不是曹植的七步诗吗?”
“你知道了就好,”李筱楼看着两个儿子,“今后你待文涛一定要如一母同胞,今后李家就要靠着你们兄弟了。”
李文涛天真无邪地笑着,跳着要去够那张纸,李文熙弯下身子将弟弟抱起,深深地凝视李文涛的眼睛,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对父亲承诺:“放心吧,父亲!”
李筱楼会心地点头,将两个儿子送出书房后,闭门不出。
李文涛在西院子里荡秋千,捉蜻蜓,看蚂蚁,直到天边被染成一层殷红。隐隐从书房那边传来诵经的声音,他听着心中莫名有种不安。而这种不安对于小小的他来说还过于隐匿。
正当李文涛抓着蜻蜓的翅膀打算去找父亲求表扬的时候,书房中传来朗朗的诵经声,他掀开门帘朝屋内走去,先是看见时常出入李家的佛泉寺的老和尚,正拈着佛珠,敲着木鱼,诵着经。
再看他就看到了父亲,盘坐在蒲团上,双眼安详地闭着。他想再向前走点,再靠近父亲一些,可是身后有家仆按住了他的肩膀。李文涛回头,却见家仆脸上满是泪痕,家仆倾下身子,在他耳边哽咽说道:“老爷……去了……”
去了……就是死了么?年幼的李文涛知道生死,但却不明白生死对于一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看着父亲那么轻松那么安逸,这就是死亡么?
顺着不停顿地诵经声,李文涛再次看向那个老和尚,闭目趺坐,庄重圣洁。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对老和尚的崇敬之意。
在这一刻,李文涛的眼中晶亮,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老和尚。
这也就是在他孩提时期,他最喜欢披着红布当袈裟,高踞盘坐装和尚的原因所在。
§§§第2节兄长开智启蒙
李筱楼一亡,就像是束着竹签的竹筒散了架,竹签纷纷掉落在地上,四散零落再也拢不起。李家大宅在外看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大气宏伟,但其实内部早已经随着李筱楼的故去而分崩离析。
受传统思想影响颇深的李家,宗法制在其中根深蒂固,长子夭折,那继承李家的就是不足二十岁的嫡子李文熙。虽说李文熙书读得不少,在那个时代也已经算是长大,不再会被称作孩子。但对于处理家中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应对里里外外繁多复杂的事,他终究还是不成熟。
对外他暂时无暇顾及,首先令他一个头两个大的就属家中的女子。李筱楼在世时,娶了好几房太太,女子性情各异,有棱有角有圆有尖,其中最令他头痛的当属西院子奶奶——文涛的娘。因为她手中有一个法宝——文涛。整个李家都知道李文涛是李筱楼最疼爱的小儿子,即使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小的侧室。
李文熙在书房坐立难安,一方面看不惯一个妾室偏房享着正妻才有的待遇,一方面又想到自己曾答应父亲要担负起教育文涛的大任。他倏地从竹椅上站起,将桌案上摊着的供他摹帖的《唐诗选》卷起,迈开步子就推门走出。先去西院子没瞧见李文涛,接着便满宅子地寻找,终于在一棵柳树下找到了正呼呼大睡的弟弟。
此时阳光正好,而李文熙却看见文涛在树荫下睡觉,旁边满是被摘下的花花草草。李文熙在心中冷笑,在父亲李筱楼死后乱作一团的家中,还能有睡得如此酣熟的人,真不知道这个弟弟是不懂事,还是压根就不成器。已经出离愤怒的李文熙一个箭步上前就直接提起文涛的耳朵,被扯痛得惊醒的李文涛尚不明状况,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仲兄,口中说着“疼啊疼啊”。
李文熙也不理,一路提着李文涛的耳朵进了书房,将门一闩。李文涛眼中噙满了泪珠,望着不知为什么恼怒的哥哥。李文熙见他哭哭啼啼的样子更加生气,将手中的《唐诗选》朝案上一摔。
孝悌、责任、名誉,这三个无形的箍紧紧套在李文熙的脑袋上,他不能违了孝悌,不能推卸责任,不能毁坏李家的名誉,即使他从心底看不上这个弟弟,看不上这个在他看来仅有些小聪明的娃。
李文熙每日将李文涛关在书房两个时辰,百般不情愿地作他的启蒙导师,向他讲习诗书词文,勒令他日课《百孝图》、《知性篇》、《格言联璧》、《文选》等等经典。李文熙填鸭式的教学还是使天赋异禀的李文涛开了智,开始学习便可以将诗书读得琅琅上口,不久后背诵得流畅自如。这在当时,很多来李家拜访的人都啧啧称奇,大赞文涛必成国之栋梁。这些话听在李文熙心里,既是得意,又是不甘。得意在于自己的教育小有所成,而不甘也在于风头竟大半被这黄口小儿夺去。
被别人称道赞扬得再热闹,在李文涛心里,也不如在院子里荡会儿秋千,望会儿月亮自在安适。他终是向往着外出玩耍,这也是小孩子的天性,毕竟那时他仅仅七岁。
秋去春来,转眼一年过去。李文熙因为家中要事琐事繁多,对弟弟的严苛教学也放松了许多。李文涛有了更多的自由。
一日,李文涛正在西院子的东南角看蚂蚁搬家,听到母亲像是要出门。已经许久没有迈出李家大宅的文涛顿时像得了大赦,也不顾正在观察的蚂蚁,站起身就朝着母亲跑去,一把扑进母亲怀里。
“娘,娘,您这是要去哪?”李文涛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氏。
王氏蹲下身子,说道:“要和娘一起吗?”
虽然说文涛不知道母亲这是身向何处,但是只要能够走出去,他都是愿意的。于是文涛大力地点头。王氏温婉地笑笑,牵起儿子的手就向外走。
一路到了无量庵,李文涛看到不远处坐了一个身披袈裟,闭目拈珠的和尚。他忽地想起李筱楼死时自己见到的那个老和尚,同样的庄严和肃穆,同样的带着至上的佛光。他也没有再问东问西,见母亲盘坐在蒲团上,自己也依葫芦画瓢地盘坐下。
原来这和尚便是曾在普陀寺出家的王孝廉,此时刚反津住在无量庵,而王氏就是来学佛的。李筱楼在生前就皈依了佛禅,在他死后,王氏身为侧室在李家始终受到若有似无的怠慢和轻视,便也想要皈依佛陀,想要心中有个清净。跟着王孝廉学《大悲咒》、《往生咒》等,本来就对和尚十分着迷的李文涛也是每次都跟着母亲前来旁听,不自觉地也耳濡目染着。
在书房李文熙强迫式的灌输时,在他气急败坏的说教时,李文涛总是口中低声喃喃着“唵,萨皤罗罚曳,数怛那怛夏……”等《大悲咒》,以图六根清净。
与此同时,李文涛的乳母也在教他读《名贤集》,让他从小就了解众贤的风范和气度。又受业于常云庄,开始系统地读《毛诗》、《孝经》等,知道了许多花草虫鱼鸟兽的名字,为此他十分开心,有些段落往往诵读数遍。后来他开始读《千家诗》、《古文观止》、《说文解字》、《尔雅》、《四书》等经文典籍,开始越来越多地接触到了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他感受到了其中的精髓,可隐隐地却发觉其中并不合理之处,一些藏匿于传统文化中的糟粕,八岁的李文涛就已经察觉。
当已经将古书读得滚瓜烂熟,甚至某些经典全然倒背如流。李文涛十三岁开始学篆,十五岁时书法造诣就自成一家。不仅如此,他早早就开始自己写诗,其中就有“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等名句。当然,这句诗并非他闭门造车之句,他是时从书房走出,见日薄西山,秋日的寒气已经漫上整片大地,他回头向书房看去,这座将他困了十年的一隅书斋,是因李文熙怕自己的不成器在同辈孩子中彰显才设立。遍阅经史子集的李文涛,已然能够看出人生与富贵的转瞬即逝。
“文涛,不读书在走什么神?”突然一声呵斥让李文涛回过神来,循声望去,见是李文熙穿着锦缎褂子,瘦削的脸上冷肃肃,“和你那娘一个德性!”
纵是对李文熙再不满,因着多年的抚养和传统礼制,李文涛也应沉下声来,默念《大悲咒》静气凝神。可与此同时,在李文熙默许下的,整个李家对自己生母王氏的百般刁难和蔑视,自己早已出离愤怒。如今,李文熙竟然在他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李文涛再也无法克制无法忍受,他抬起头,直视李文熙,“读书有什么用?”
李文熙挑起眉角,“读书的用处?读书明智,成君子,自古以来大贤无不书读万卷。”
“好,你说成君子,你读的书可不少吧?但你哪一点有君子作风?一天天板着马脸对穷人、仆人呼来喝去!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成日成夜地野出去!穿着绫罗绸缎泡戏园儿、捧娘们儿!”李文涛越说越气,十五岁的他,年轻气盛,带着天不怕地不怕的闯劲儿,继续怒喊:“我知道你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但我娘也是爹八抬大轿娶进门的太太!倘若你真把书念透了,你还会如此待她?朽木不可雕,真不知道是说你说我!”
李文涛说完拂袖而去,没有再去看李文熙的眼睛。对史籍经典接触得越多,他就越是讨厌那些伦理教条,那些道貌岸然的老道学,对那些卑躬屈膝奴隶成性的人,也觉人性辱没。他走到西院子里,迎面蹿过来一只黄白相间的花猫,他将猫抱在怀里,亲昵地蹭蹭猫的头。
在他的心中,他所面对的周遭的这些谄媚逢迎之人,倒不如猫与花草来得真切。
§§§第3节奉母娶个不爱的太太
斗转星移,当李文涛在生理上愈发达到成熟,在精神上也充满着年轻新鲜的蓬勃气焰,与此同时,满腹的诗书经典更是令他气自华。当李文涛成长到十八岁,虽说还算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但在诗词歌赋、金石书画上都已经有了斐然的成就,已经全然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