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复诊,贺兰钧一大早就进了宫,却被永宁公主拦在了宫外的回廊。看着永宁公主递过来的千里香的玉瓶,他知道苏莲衣暴露了,想了想,还是问道:“是我让她去的,请公主不要为难她。”
戴着面纱的永宁公主一笑,“贺兰先生不必担心,她的死活都在于你。”
“哦,公主这是在威胁在下吗?”事到如今,贺兰钧反而放下心来。若永宁真想对苏莲衣怎样,那现在等着他的就不会是永宁,而是皇宫侍卫了。
永宁又笑,“先生是个聪明人,永宁怎么敢威胁?不过是想说个故事,博取下大人的同情罢了。”
贺兰钧皱眉,“我不听行吗?”
永宁用嫣然的微笑告诉他不行。于是,一段被永宁刻意埋藏起来的感情首次披露在外人面前。
那时候先皇还在,女皇陛下还只是皇后娘娘,备受父母宠爱的永宁任性而娇蛮,一心想要脱离皇宫的束缚,过与众不同、自由自在的生活。她女扮男装混入军营,想要凭着自小习练的武功挣得军功,大放异彩。可谁知,军营里那些在血雨腥风中走出来的大老粗们,却给了她狠狠的一击。
永宁苦笑:“身为帝皇家的女儿,平日练习时谁也不会真的跟你打,几乎每次都是我赢,真是辛苦那些侍卫,想输还得输得不着痕迹,让人看不出来。”
贺兰钧心有戚戚焉,微微点头。
永宁了然地一笑,故事继续。
无论永宁如何努力,在军营里她确实一个都打不过,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她疯狂地扑击,手脚并用,连市井泼妇打架时的抓挠咬都用上了,却总是被人轻易地打翻在地。所有人都在嘲笑她,她的尊严被踩在泥泞里,捡都捡不回来。
正当她沮丧难过到极点时,狄姜出现了。那时候的他只是军营中一个小小的校尉,却颇得手下士兵的拥戴。他训斥士兵们,指责他们不该取笑弱者,不该欺负同僚,并提出自己来教永宁武功。
“那一刻的他,沐浴在阳光下,眼睛里的笑意细细碎碎的,比阳光还要晶亮迷人。”永宁的回忆里是少女情窦初开时满满的幸福与娇羞。
军营的日子枯燥单调,每日里除了训练就是训练。永宁在狄姜的教导下,武艺越来越好,从最开始认为他不过是想哗众取宠表现一下自己的大度,到后来发现他真是个有耐心而且不错的人,她的一颗心也渐渐地陷落进去。
不知道她身份的狄姜偶尔会与她有身体上的接触,军营里的男人都粗,狄姜也不例外,他会在永宁练功耍无赖时教训她,偶尔会打她的屁股,这在他看来是无关紧要的玩笑,而她却羞红了脸,一笔一笔地记在了心上。
“后来他终于发现了我是女子,却……”看着贺兰钧一副很了然的目光,永宁的脸红了红,却还是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若他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为了他吞服毒药了。”
军中士兵总是集体到河边洗澡,永宁的不合群引起了大家的注意,对她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狄姜也在其中,仗着与永宁关系亲近,他剥了永宁的盔甲,将她丢入河里,却也暴露了她女子的身份。
军中不许女子入营,违者立斩。这是自先祖以来立下的规矩。
狄姜最是维护军中规矩的,当下绑了永宁送入营中,架了高台,整个营的士兵都来围观。
“那时候的我很叛逆,心高气傲,不肯跟他亮明身份。我知道军中有知情者,必定不会容许他杀了我。我等着,看他知道我身份的时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而她的确看到了,当她的贴身侍女喜儿拿着公主的信物亮明她的身份,要求放人时,狄姜依然硬着一张脸,冷冷地道:
“自古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公主亦不能例外!”
“当时他说完这话举着刀向我走过来时,我的心里真是既恼恨又欢喜。他看不上我的身份,他在强权面前不肯低头,这样的男人真是铁打的,是女子自幼心中就有的那个英雄。我看着他,心怦怦地跳,想说他该死,却说不出口,只能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近……”永宁闭上眼睛,嘴角的笑如昙花夜放,惊鸿一瞥,却美得让人心惊。
狄姜举起刀用力砍下去,那一刻永宁以为自己死定了,所有人也都以为死定了。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不忍看那血肉横飞的场面。
永宁等不来预想之中的疼痛,睁开眼,却只看到自己的一缕长发飘落在地。
狄姜举刀向天,长身而立,“为军中三千将士着想,我不杀公主,但军中规矩不可废,须以发代首。如今行刑完毕,请公主离开吧。”
“他在那么多人面前侮辱我,我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想着在离开军营之前一定要狠狠地恶整他一下,让他知道我的厉害。但我的鲁莽,却为自己带来了灾难……”
少女的心思简单易懂,觉得受辱了的永宁拿着抓到的蛇潜进狄姜的帐篷,却意外地遇见了半夜乔装混进军营偷袭的突厥兵,她示警,突厥人偷袭失败,不甘心下自然抓了她泄愤。
永宁跟着突厥兵奔跑了一夜,身娇肉贵从未吃过苦的公主被长途奔跑折腾掉了半条命,当时她以为自己肯定完蛋了。最后一个念头想的是:可恶的狄姜,她真的要死了,他恐怕是巴不得吧……
但她料想不到的是,最后追上来救她的,竟然是她最想要报复的人。
突厥人以永宁为筹码,逼着狄姜自残,在他刺了自己两剑,受了重伤的情况下,突厥人想要将他们二人一起杀了灭口。是狄姜在最后关头奋起余勇,杀了几个突厥兵,抢了她逃跑,却最终被追到悬崖边,迫不得已,两人跳下悬崖……
贺兰钧安静地站着,听永宁回忆着她跟狄姜的往事。男人为很多东西而活,女人却只为感情而生。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室贵胄,也摆脱不了感情的束缚。看着永宁脸上一直弥漫的笑,贺兰钧想起了那个总在自己身边绕来绕去的女人。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我们为什么没有死?”转眸看见他,永宁的笑里带了几分调皮,却又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幸福与快乐,“悬崖下的日子,或许在别人看来是痛苦不堪的,但于我,却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他们掉落在一个山谷中,四面环山,根本没有出路。谷里长满了枫树,正是枫叶红的时节,远远看去,大片大片的红色,热烈奔放得让人的心都忍不住颤抖。
“我身子娇弱,又惊又吓,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谷中没有药,眼看我日渐虚弱,狄姜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而我,那时候想的却只是母后赐给我的生日礼物,一支蝴蝶簪子……”
她没想到粗鲁如狄姜竟在她昏迷的时间里抓了一只蝴蝶,用细绳绑着系在她头上,她竟有了最活泼生动、最天然好看的一支蝴蝶簪子。那一刻她感动得直哭,而狄姜却惶急得不知该如何安慰她。
永宁仰着脸,任阳光洒在整张脸上,晶亮的眼眸是这世上最美的风景。“从那个时候我就下定决心,我们要永远在一起,不管世上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他们在谷中过起了夫妻般的生活,顽皮的永宁总是躲起来让狄姜找她,找到了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傻乐。在别人看来无聊到极点的游戏他们却总是乐此不疲。日子平淡而艰辛,却幸福得让人舍不得时光过快地流逝。
他们以为会这样过一辈子,但上天却送了一个奇迹过来,一只受伤的大雕,一个让他们离开山谷的希望。
“我第一次知道人是真的可以乘着大雕飞上天空的。而我最后悔的,却也是出现了这只让我离开了山谷的大雕……”
拗不过狄姜的永宁乘着大雕离开山谷,很幸运地遇到一群善良的百姓将她送入医馆,在昏迷中被接回了宫。醒来后她找了无数人去山谷寻找狄姜,却始终没有他的下落,直到她遇到一个采药老人,才知道狄姜获救了,她迫不及待地赶到狄姜养伤的屋子,却没有看到狄姜,只看到了满屋子他想她,爱她的证据……
“他伤得很重,估计活不了几天了,但他仍撑着伤重的身体离开小村庄来找我。他说他一生最大的心愿是他爱的人能够忘记他,活得开心快乐……可是没有他,我又如何开心快乐得起来?他拿惯了刀剑的手画起画来真的是又笨拙又难看,可是他却将山谷里的一点一滴都画了下来,日日放在枕边回味,他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他却离开了我,还让我忘记他……”仰起的面容上泪水滚滚而落,在月光下晶莹得宛如珍珠,她的笑容却仍是沉湎于回忆中的幸福与梦幻,“但是,我等了一天又一天,却始终没有等到他……”
失去了狄姜的永宁再也快乐不起来,她找不到自己生活的意义,每日买醉,希望早日解脱。终于在一天夜半时分,她带着一身浓重的酒味登上了皇城最高的城墙,望着满城的万家灯火,她万念俱灰,唱着狄姜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从高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
“公主,你太不爱惜自己了!”虽然知道当时的永宁必定没事,但贺兰钧仍不赞同地皱起了眉。
永宁回头看他,盈满泪水的眼睛里迸发出笑意,“是啊,当时他也是这么说的。谁能料到我自寻短见,却又遇上了他呢?”
当时重伤濒死的狄姜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开采药老人家的,却因祸得福认识了江南第一名医——孔雀山庄的主人司徒青,他的伤治好后,就辗转进京了。但宫禁森严,厚重而森严的宫墙抵挡了他前进的脚步,不得已,他只能在宫外做了侍卫。
“我们像久别重逢却不得相见的夫妻,虽然隔得很近,却一直见不到面,只能靠宫墙外的一棵大树传递信息……”永宁抚摸着腰间的同心结,想着狄姜,满心里都是感动与爱。
她在树上挂上同心结,他在宫外看见,彼此会心一笑,就宛如陪伴在彼此身边一样。隔着一堵宫墙,他们紧紧相贴,用尽全部的心神感受着彼此在对面的情景,哪怕永生不能见面,他们也甘之如饴。
贺兰钧轻咳一声,不得不打断永宁的回忆:“看起来是大团圆的结局了,公主为何不向陛下请求赐婚,却要搞那么多事?”
永宁苦笑,“皇家的事先生还有什么不清楚的?若是那么容易,怎么会有今天?”
“哦?莫不是女皇陛下不答应?”
“母皇并不知情,而是我……不敢向母皇坦诚。”迟疑了片刻,永宁还是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遇见狄姜的喜悦让永宁幸福快乐,她整天快乐得像一只小鸟儿,没有任何事能让她烦心。她想着母皇要是知道她有了心爱的人,必定也会像她一样开心的,所以她来到女皇陛下的寝宫,想要求得御赐的婚礼,却亲眼目睹了一场悲剧的发生。
“旦哥哥爱上了舞姬倾城姑娘,愿为了她舍弃爵位只望彼此相守。母皇为了试探倾城的真心,命人送上两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无毒,母皇说倾城姑娘既然与旦哥哥两情相悦,愿为彼此付出一切,那么她便与倾城姑娘赌上一把,两人各选一杯酒,若是倾城姑娘喝了无毒的,那么母皇就答应旦哥哥让他二人在一起。”
“倾城姑娘可是不敢吗?”贺兰钧不难想象当时的情形。霸道而习惯掌控一切的女皇陛下,定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与一个舞姬相恋。她能用如此公平的方式让倾城选择,而不是采取其他更强横霸道的手段,其实已出了贺兰钧的意料了。
永宁点头,“倾城姑娘犹豫了,母皇随意取了杯酒一饮而尽,让旦哥哥看清倾城姑娘并不是真心爱他的,谁料倾城姑娘却突然抢过另外一杯有毒的酒喝了下去,当场身亡。”似乎是想到了当时的情景,永宁的声音开始发抖,“我记得当时旦哥哥整个人像疯了似的,抱着倾城姑娘不松手。母皇感叹倾城姑娘的忠贞节烈,给了她名分,命人厚葬。但……”
再高的名分、再多的陪葬也挽不回一条如花的生命,也给不了李旦想要的柔情与幸福。这样的结果,可唏嘘可惋叹,却也让人忍不住心里发寒。
“我不敢拿狄姜的命去与母皇赌,也不愿意嫁到突厥去让狄姜伤心。还望贺兰先生帮个忙。”收拾了情绪,永宁又回复到那个冷静而高贵的公主形象。
“公主即便不嫁到突厥,也未必能与狄姜在一起,我又为何要用一生的前途来帮你呢?”
永宁莞尔一笑,“所以我抓了苏莲衣。先生对苏莲衣怎样,我不清楚,但苏莲衣对先生却是有情有义有爱,先生并非十恶不赦之人,如何能对她视而不见,见死不救呢?”
贺兰钧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对苏莲衣并无半点儿感情,但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只能看着永宁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深,越来越刺目。
“贺兰先生,人活一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一切都在你的一念之间。我不勉强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苏莲衣与你的前途,到底孰轻孰重。”
望着永宁翩然离去的身影,贺兰钧头疼地皱眉,恨不得将她扯回来大声告诉她自己根本不在乎苏莲衣,只想要荣华富贵,只想恢复往日的风光。
但,他做不到。苏莲衣对他如何,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若真不管她的死活,自己就成了让自己最唾弃的不仁不义之人。但若帮了永宁这个忙,他的一世英名就真的随水流去了,而且女皇陛下也必定不会放过他。
这样的难题,他到底该如何抉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