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也点头道:“没错。朕一向赏罚分明,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自即日起,你就回宫当差吧。”回头看向身后的张易之,轻笑道:“取金万两赏给裴爱卿,着人立刻送到裴府去。”
张易之答应了,裴云天跪下谢恩,欲退下时却又欲言又止,一副有话却说不出来的样子。
女皇是何等人?一眼便看出他心里所想。她笑着看了看永宁的脸,待裴云天等得心焦之时,才似是漫不经心地道:“你的心思朕明白。朕即刻令人将贺兰钧和那个冒牌货赶出宫去,令他们永不可再踏进宫门一步。”
“母皇……”永宁欲求情,裴云天却先一步磕头,打断她:“万万使不得!陛下请想,这等宫闱秘事要是传了出去,不但有辱国体,而且还会成为民间的笑话。那冒牌货与公主神似,若让有心人得知,只怕不但会对女皇陛下的声誉造成影响,也会令别国对我泱泱大唐产生怀疑,还请陛下三思!”
女皇的眉头皱了皱,转头向身后的张易之示意:“此事交由你去办吧。”
“是!”张易之躬身点头。至于怎么办,不需明说,皇宫里老例多得是,年年都有人无声无息地消失,留不下半点儿痕迹。这一次轮到贺兰钧,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母皇……”看着张易之退出去的身影,永宁想要阻止,却在瞥见裴云天目光中的警告与威胁时,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女皇拍了拍永宁的手背,笑得和蔼慈祥,“母皇知道你受苦了。来,去母皇的寝宫,母皇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
最后再看一眼已看不见影子的张易之和笑得阴险如毒蛇的裴云天,永宁心里最后一丝希望之光也被掐灭了。她闭了闭眼,用尽全力将眼角的泪水逼回去,认命地随着女皇的脚步进了内室。
若必须这样才能保得狄姜一命,那就让她负尽天下人吧!
再次进入天牢,贺兰钧仍是云淡风轻的轻松样子。一起送进去的女子与太监宫人们却都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人人哭丧着脸,宛如天塌下来了似的。
“定是女皇陛下改变主意,要将我们这些知情的人杀了灭口。”其中一个中年太监窝在角落里低声自语,却引得周围哭声一片,其中顶着永宁公主容貌的女子哭得最是大声。
“又关我什么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过是睡了一觉……”
一旁的宫女同情地看着她:“你才是最大的内情啊。”若不是因为她,他们这些人又何至于落到这等地步!
贺兰钧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看着那女子喝道:“哭什么?公主需有公主的气度,即便是泰山压顶也要做到面不改色,如何哭得这般狼狈难看?”
“我又不是真的公主……”
“我说是就是!”贺兰钧继续呵斥,回头望向狱卒,笑道:“去弄点儿吃的喝的来,我饿了。”
狱卒“啐”了一口,冷冷道:“陛下有令,贺兰钧不许在天牢装大爷!”
一怔,贺兰钧没料到女皇竟会下此命令,顿时生出啼笑皆非的感觉。他甩了甩袖子,也不选地方,就原地躺了。
“贺兰先生,你……莫不是有什么法子?”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再有动静,中年太监忍不住出声问道。
贺兰钧打了个哈欠,连睁眼都不曾,道:“没吃没喝,当然只能好好地睡一觉了。死也不会有遗憾了啊。”他的话音朦胧迷糊,一副睡得迷蒙的样子。
几人没料到他竟如此心大,在这种情况下仍能睡着,一时间只觉得脖子上的脑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离自己而去似的。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天牢里再次哭声震天。
夜深的永宁宫中,只有一盏灯如豆。灯下的人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双眸水光莹莹,却是一副愁眉苦脸伤心欲绝的凄苦模样。
“公主。”黑暗中有人进来,瘦削窈窕的身影被黑暗完全掩去,却掩不住那双晶亮慧黠的眼。
灯下的人惊醒,低头掩去泪水,抬头,勉强露出一抹笑,轻声道:“苏姑娘,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一会儿你就可以出宫了。谢谢你与贺兰先生一直帮我,最后却把你们连累成这样,我很抱歉。希望你们不要怪我。”
原来黑暗中摸进来的人竟是苏莲衣。
黑暗中的苏莲衣似是愣了愣,随后问道:“不知陛下会怎么对付贺兰钧?”
永宁凄然一笑,“如今我自顾不暇,又哪来的心思去管别的事?”就算她有心,怕也是管不了。母皇的心性为人她最是清楚不过了,若不是心里早有了那样的心思,又怎么会只凭裴云天三言两语就下了那样的命令?
“那他们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苏莲衣顿了顿,又道:“公主难道不觉得这件事蹊跷得很吗?且不说裴云天如何得知公主派人跟踪他,单就是他知道狄姜的存在,便是一个很大的破绽。”
永宁一震,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此刻再一次涌上心头,“没错,我也这么觉得。我跟狄姜的事除了你与贺兰钧,便只有喜儿知道,裴云天如何得知?而且狄姜功夫极好,裴云天又是如何抓住他的?”
苏莲衣眼眸一沉,缓缓道:“喜儿有问题。”
“不会的!”永宁下意识地反驳,“喜儿跟了我这么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与裴云天没有任何来往,怎么会有问题?”
“公主!”打断她,苏莲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贺兰钧与我是绝不会出卖你的,否则他现在不会在天牢里等死。若不能找到这个内奸,即便我们想出再多的好办法,最后也不能得到满意的结果。”
永宁一呆,慢慢冷静下来。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侍女会出卖自己,但既然她已经决定了,此生除了狄姜,她宁可负尽天下人。那喜儿为了裴云天背叛她,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见她态度和缓,苏莲衣接着轻声道:“我这次偷偷潜进来,就是想与公主一起找出这个内奸。喜儿到底有没有问题,我们试试就知道了。不过若她真与裴云天私通,那可是秽乱宫闱的死罪,还请公主莫要徇私。”
永宁惨然一笑,“我有什么能耐徇私?我连狄姜都保不住……”
“公主切莫如此!只要我们抓到裴云天的把柄,就可以让他放了狄姜,将你脸上的斑添回去,身败名裂总比丢了性命的好,你说是吗?”
“没错,就这么办吧。”想到狄姜,永宁终于下定了决心。
两个脑袋在灯下越凑越近,一个连环计谋就此诞生。
清晨的御花园鸟语花香,空气清新得让人心旷神怡。晨起的阳光清亮而温和,各宫的侍女捧着美人瓶、花觚穿梭在花丛中,为主子挑选着最中意的鲜花。
安宁的气氛却被一声尖叫打破,靠近莲花池的宫女指着水面,一张脸吓得煞白,连话都说不完整了。临近的人赶紧跑过去看,又是一阵令人胆寒的尖叫声,夹杂着几声慌乱的呼唤。
“莲花池里有具尸体,快叫人来……”
“好像是个男子,怎么会死在御花园里的莲花池?”
“啊,我认得这衣服,好像是裴大人的,他昨晚上给公主治病时穿的就是这件!”
“不可能,裴大人怎么会死在莲花池里?”
……
七嘴八舌的讨论里,谁也没注意到一个人的脸色白了又白,在人群中一个劲儿地往前挤,直到挤到最前面,一眼看见水里的白色太医官服,顿时急了:“你们还不赶紧把他捞起来?”
方才还围得紧紧的人群闻言顿时纷纷后退,被挤在前面的小宫女怯怯地看着她:“喜儿姐姐,好可怕的……”
喜儿看她一眼,咬咬牙,将手里的花瓶塞进她怀里,一转身就跳进池子里,奋力向尸体游过去。
岸上的人没料到她会这么做,都惊呆了,几个与她相好的宫女回过神来,纷纷叫道:“喜儿,你快上来!你身子不方便,浸不得凉水,快上来!”
喜儿充耳不闻,只拼命扑到尸体前,一把抓住,却只觉得手上一轻,好像踩错了台阶失重般,整个人往后一仰,喝了口水再回头一看,哪里是什么裴太医?不过是一件太医署的白色官服罢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喜儿整个人愣住了。
见没有尸体,岸上的人便少了害怕,七手八脚地将喜儿从水里拉起来,责怪她不顾自己的身体,怎么能随便浸凉水,太不爱惜自己了。
喜儿笑着敷衍,却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莲花池,心里突然涌上一股不安感。
回到永宁宫,喜儿把养好的花送进公主寝宫,回屋换衣服,却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哭泣声和压低了的劝慰声。
喜儿心里动了动,小心凑过去,却听得里面一个声音边哭边道:“我不要去突厥,那么远,听说那里的人还吃人……”
“不想去又能怎样?女皇陛下下令,这永宁宫的所有宫女都必须给公主陪嫁,难道还能抗命不成?”
“是啊,是啊,其实出去走走也挺好的,起码还能到别的地方转转,总比一辈子老死在这宫中强吧。”
“说不定还没到突厥就死了呢!”
“呜呜……我不要陪嫁……”
……
喜儿心中怦怦直跳,只有一个念头在脑子里翻滚。女皇陛下让她们陪嫁,怎么办,怎么办……裴大人怎么办……
她心慌意乱地,连衣服也忘了换,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儿,脚下乱无方寸地走着,同一片宫中回廊来回走了四次都没发现,直到一个路过的太监拉住她,往她手里塞了张小纸条。
喜儿转身刚想叫住他,却见那太监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眨眼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似乎怕被人发现般。喜儿心里一跳,赶紧打开纸条,慌乱焦急的面容总算露出一抹安心的笑。
她仔细将纸条上的字再看一遍,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将纸条塞进嘴里咽下,这才哼着小调儿欢快地离开,只留下回廊上几个湿漉漉的脚印,在阳光下越来越淡,越来越淡,终至消失……
正午是各宫的主子们歇午、宫人们偷懒的最佳时机。也是各宫传递消息,拉扯八卦互通有无的最佳时机。而此时的御花园空无一人,除了蹁跹的蝴蝶与虫鸣,再无半个人影。
喜儿小心翼翼地从花丛中走过,在假山前停步,前后左右看看,确认没人,才小声唤道:“裴大人……裴大人……”
一只手从假山后伸出,捂住她的嘴,将她飞快地拖进假山后,露出裴云天那张斯文帅气的脸:“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最近要避避嫌,不要来找我。你这么急,到底什么事?”
他冷着一张脸,与往日的温情截然不同,喜儿愣了愣,才想起反驳:“明明是你找我的,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难道你不是听说了我要陪嫁到突厥的事,想来带我走的吗?”
“陪嫁?”裴云天愣了愣,“朝廷并未下旨……”脑中一道光闪过,他懊恼地咬牙,“该死,中计了!快走!”
不顾身后还愣着没反应过来的喜儿,裴云天闪身出了假山,却正对上永宁公主的笑脸,“裴大人行色匆匆,这个时间进宫,可是母皇有急召吗?”
裴云天眼珠一转,正要开口,永宁身后的苏莲衣接口笑道:“公主莫要说笑了。我们刚从陛下寝宫过来,可没听说要召见裴大人呢。”她的目光转向裴云天身后瑟瑟发抖的喜儿,鄙夷地一笑:“裴大人你好大的胆子,纵然要找人幽会,也不该找公主身边的人,她可是要陪嫁到突厥的。”
“裴云天,你竟然秽乱宫闱,罪该当诛!上一回你说是遭人诬陷,这次可是人赃并获,我看你如何狡辩!”永宁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挥手,身后的太监上前就要将人拿下。
裴云天被她们奚落得,一张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此时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拼命挣扎道:“公主莫要冤枉微臣!是喜儿姑娘突然拦住我的去路,说不想嫁到突厥,让臣帮她想想办法。臣正不知如何是好,想要禀报公主时您就来了。”
“你还敢狡辩!”永宁怒道,看喜儿一脸被吓的呆滞样,心里又有些不忍,想问问怎么回事,却只听苏莲衣笑道:“喜儿姑娘,私会外官可是砍头的死罪,人家撇得干干净净,你莫非也就认了吗?”
“我……”喜儿终于抬头,一双眼里盈满泪水,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看向裴云天,却只看见一张比冬日还要清寒的脸,和一双比寒冰更冷漠的眼。
“喜儿姑娘,我跟你不是很熟的,你可不要诬陷我。苍天有眼,会有报应的!”裴云天的声音却跟脸色截然相反的轻柔。
喜儿顿时一惊,方才还泪水涟涟的眼眸顿时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裴云天。
永宁上前一步,挽住她的胳膊,轻声道:“喜儿,你不要怕,说实话,本公主会为你做主的。”
“公主……”含泪的眼看向永宁,满心的愧疚让喜儿恨不得将所有的事都坦白出来,让自己的痛得快要死去的心能稍微不那么难受。
“喜儿姑娘,你想要私会外官,自己的命不要了,可别拉别人垫背,我还有奶奶要照顾的。”裴云天的声音有着不易察觉的尖锐,让人心里不舒服。
奶奶……
喜儿眼里的泪水终于如决堤般涌了出来。清明河边为奶奶放灯祈福时与他相遇,他不远千里将奶奶接到京城与她相聚,护城河的柳荫下她与他相依相偎,一个讲着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奶奶,一个说起过世母亲的遗憾,从最初的相疑到感激,再到动心,她为他付出了全部,背叛了公主,如今,却只得了这么一个下场……
喜儿突然又笑了,笑得疯狂,“你们都别说了,我跟裴大人确实不熟,是我不要脸勾引他的。公主,喜儿对不起你,喜儿以死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