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发现唐诗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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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诗味·诗境·境界·意境·气象·意象·气韵(1)

大唐最根本的特征是气象。

诗歌最根本的特质是气韵。

对于唐诗的整体评价及我们需要掌握的读诗方法和写诗之道的最重要的概念,就是上题的后五个名词。

“诗味说”虽曾流行一时,但如今已不足采用,因为“诗境说”的出现,导致“诗味说”成为诗学中的一块鸡肋。“味”为何物?没有实指,太过笼统,容易让人不知所云,再差的诗也有诗味,再好的诗也不过有诗味。这个词完全不能概括唐诗的特点,它没有说出唐诗的真正特质。

“境界”一词,是王国维提出来的,自佛经化出,但在我辈的意识中,境界更多是指诗歌所达到的思想层次,眼界高低,诗人的胸怀高下,诗品的高下,诸如此类,都属境界范畴。王国维的“意境”两字,用来概括宋词的特征,可以说是最确切的词语。王国维用意境的标准来讲宋词,学者们也借用了“意境”一词,来讲唐诗,殊不知,唐诗的精粹不在意境,以意境表唐诗多有不达之处,点不到唐诗的“痛处”。

凡是诗都有一定的境界,以诗境来讨论诗歌,就把握到了诗歌的本质。诗境的大小高低不同,于是就以境界区别高下,屈原的境界,唐人比不了,张若虚的境界,李杜没达到,李杜的境界,后来的诗人又达不到。一首诗境界的高低,与诗人本身的艺术造诣有关,也与诗人的思想品性有关,这两个因素构成境界。屈原行文近乎“道”,艺术性和思想性都很高,汉晋的时候,重于风骨,而唐朝则注重气象和意象,到了宋朝,意象变得更强,宋词之后,就没有创造性的境界了。

思想高度和深度,加上文字造诣,这两者决定了诗歌的境界,而情思造诣和文字造诣,这两者则构成了意境。

唐人诗境界高妙,造作自然,于是构成了气象,唐诗取得的第一大成就和突破,就在于气象。如果没有气象,唐人诗就变得和宋人诗没有区别。唐朝的大诗人,有得之于天然的,如李白;有得之于造作的,如杜甫。李白也需要造作后天之境来弥补先天,而杜甫也需要得之于天然之境来开启其后天,所以说李白是七分天然三分造作,杜甫是七分造作三分天然。唐诗的妙处就在于诗人们能捕获天地山川里蕴含的气息之妙,陆游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有这个意思。唐诗何以那么高妙?因为它的气象高妙;唐诗人何以被称为“妙手”?因为他们善于从大自然中获取灵感,并准确地以诗的形式向读者呈现大自然的气象。

到了晚唐,小李杜一流的诗人,对于气象已经不擅长了,于是在意象上用功,所以唐诗里的气与象合一,便成就了气象流,意与象合一,便成就了意象流。唐人有少数的诗人还能够使一首诗甚至一联诗里,兼具气象与意象的美妙,这便是达到鬼斧神工之境了。

唐人的气象到了宋朝就几近泯灭了,情境的风气渐盛,所以宋词的意境美妙,远过于唐诗。

所以我们讲到唐诗,一定要先说气象,再说境界,再说意境,最后再说意象,这四者是最能反映唐诗本质的。因为中国的文化从春秋战国向下,汉朝为高,唐人的境界并不能高过汉晋,离屈原就更远了。而唐人的意象之妙,也不如宋词,总体论及意境,唐诗宋词各占胜场。所以说,将唐诗与历代诗歌区别开来,显得独一无二的,就在于气象这两个字。气象这两字,很少用来评价其他朝代的诗歌,就是一个佐证。

以上的四种概念,合起来都可以称为诗境,故“诗境”一词可以概括千年的诗论,没有另一个概念能超越它。

唐诗的意境,远比不得宋词的意境,唐诗在情景交融上的功夫,也比不得宋词。唐诗最终还是以气韵胜,以气象胜,以意象胜。

很多诗人作了很多五律,格律大体是相同的,但诗的气韵却没有一首是完全相同的。如果我们找到十位诗人的十首五律的单句,在其格律平仄完全相同的情况下,诗的气韵也不相同。唐诗之所以超越其他朝代的诗作,正是因为它的气韵胜了一筹。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李白的许多诗翻译成现代文都如同白开水一样,小学生的作文都可以达到译文的水准。这样的诗为什么倍受喜爱呢?为什么我们吟诵李白的诗,有时候完全不用想它的意思,只是那吟诵的感觉就非常美,感到很享受呢?就是因为李白的诗歌“气韵天成”。

说到境界,诗人都可以造作境界,词人也可以造作境界,境界本身是没有个性的,有个性的是气韵,它是先天而生的,从一个诗人的文学气质里散发出来,凝聚到诗歌之中,让人一读就感受到作者独有的一种气质。

一个诗人想造作美丽的诗境不难,但想要在这诗境之中留下属于自己的独特气韵,却很难。一个诗人一旦有了鲜明的气韵,他的诗也就有了鲜明的特色和个人印迹。

我们读王维的诗,用清而远、清而淡来概括,对孟浩然用清而切来概括,对李白用天马行空来概括。其实,这些词汇都不能表达他们诗歌中的气韵,这种气韵是一种感觉,你一读这诗,就品味出它带着王维的特色还是李白的特色来了,这个特色就是气韵。就好像李清照和朱淑真,两个人的诗词放在一起,一读就知道哪是李清照的,哪是朱淑真的,这就是因为她们诗歌中不同的气韵。气韵,这才是诗人的根本,诗人再有才华,再善于造境,其才华境界都不脱于其独有的气韵之外,气韵涵盖着他们的诗作,是其构成中很难发现,但起决定性作用的东西。

所以,气韵是先于境界的东西,为什么呢?气韵是先天的,随诗人而自有,境界是后天的,是诗人将自己的感悟写出来之后才形成的。气韵虽然也有变化,但大致都是相同的……而境界则是每一首诗就创造一种,很难有完全相同的境界,而诗人无论创造多少境界,这境界都会包含在他的气韵之中。

所以我们看唐诗,第一要看气韵,第二要看境界,我们要学唐诗,第一要弄懂气韵,第二才是境界,这其中,气韵是最难懂的东西,如果弄不懂这个微妙的神秘的存在,那就不可能读懂唐诗,也不可能真正体会一首完美的唐诗的妙处。当然,我们大多数人对气韵还是有一定把握能力的,对这个无形的事物,我们体会的方法也是无形的,那就是感觉。

我们说这个气韵是流露出来的东西,什么东西造就了它呢?有诗人的性格、爱好、思想、所见所闻、经历,甚至是他作诗形成的习惯……但,他内在的气质才是最根本的。

当然还有重要的一点,每首诗歌独特的境界,也会对气韵有所影响,或加强它,或改变它。一个诗人的气韵,也往往不是单一的呈现,而是有着几种不同的表现,我们再来看李白的这首《金陵酒肆留别》: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的“明月出天山”,气韵不只是飞动,而是磅礴,是汹涌……而他的“风吹柳花满店香”,则又是那么地婉转、流畅、平和,他的这首小诗美在哪里呢?它的意境有着完美的气韵的契合,李白的诗有意境之美,有气象之美,有意象之美,但所有的美中,都透着他的气韵之美。

我们在读唐诗的时候,有一个共识,李白的诗气韵飞动,他的诗意和音韵,是最流畅的,也是最美的,也是最变化多端的,而杜甫诗的气韵,则常有褰涩、凝滞、断裂,杜甫以其后天的努力,让这些不足变成自己独有的艺术特色,虽然亦令我们称奇称美,但较之李白的诗作,终是稍逊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