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发现唐诗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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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说不尽的唐诗(1)

诗为天地之心,暗含心灵奥秘。

我们可以在唐诗中多活一世。

虽然唐诗已流传了1000多年,关于唐诗的选本和评本不计其数,但唐诗的美,尚需我们深入挖掘;而汉语言的神奇,也需要我们更深入地挖掘。唐诗就是最经典最凝练的汉语言之一,在这本书里,我们读唐诗品唐诗学唐诗,实际上也就是学习最凝练最经典的汉语言,让我们尝试着从唐诗的奥妙中,发现汉语言的奥妙。

我们都知道唐诗很美,但千余年来,谁都不能完全地说明白,唐诗美在哪里,又究竟有多美,而我们大多数人,也只是看到了唐诗的一角,就为之沉醉不已。那么多华美、动人的篇章,令我们目不暇接,既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的悲壮豪迈,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轻快飞扬;既有“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凄苦苍凉,也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至情至性;既有“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的深情眷恋,也有“春风若可寄,暂为绕兰闺”的刻骨思念;既有“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潇洒和豁达,也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惊疑和愧疚。

同样是写莲花,陈子昂说“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写出了对未来命运的叩问和忐忑不安的心情;陆龟蒙说“无情有恨何人见,月晓风清欲坠时”,则是用莲花在凋落前那种凄楚的美,写出了一派身世飘零的伤感。陈子昂以莲花比拟自身境遇,陆龟蒙则借莲花写出了绝世的风情。而李白写到莲花则是“手把芙蓉朝玉京”,激情四射,透露出一派追仙的狂热和奔放。

就算是写风花雪月,唐人也写得各不相同,各得其美,甚至连琴声,都有无数诗人认真摹写:

似逐春风知柳态,如随啼鸟识花情。

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

以前我们只知道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高华流畅,却很少知道还有一个柳中庸能将诗写得如《春江花月夜》一样流畅美好。我们知道杜审言的“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被视为初唐的代表作,开盛唐一代风气,却不知道早于杜审言一个时代的马周(杜生于公元645年,马卒于公元648年,此生卒年参考自百度百科)的“山远疑无树,潮平似不流。 岸花开且落,江鸟没还浮”是同样标志性的诗作。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诗人,写出不逊色于李杜王孟的诗歌。同样,在李杜王孟这类名诗人的诗篇中,也存在着被我们忽略,却卓有艺术特色的诗歌。而韦应物的“还如故园树,忽忆故园人”、“谁言不同赏,俱是醉花间”,也是惊艳的作品。为了写这本书,笔者在翻阅资料的过程中,也为大家找到了许多这样的好诗句,排在书眉处,使大家可以体会更多的美妙之境。

唐代的诗人,大约都有以诗歌“立言”的志向,而古代能真正立言的人很少,像老子、庄子、孟子、荀子、韩非子等,属于凤毛麟角。连孔子都“述而不作”,不能创作出原创性的作品,何况其他人。纵观古代,能够以文字将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见解传世的,还是以诗人为多。

唐人在诗歌方面做了超乎寻常的努力。他们抒发怀抱,表明志向;抒发感情,以诗交友;甚至用诗歌摹刻下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好多诗人都像杜甫一样,努力写作,把生活中的大事小事,甚至犄角旮旯、蚊子苍蝇,都留在了诗里。

所有天地间的美,甚至于渺远的星空,想象中的虚无仙境,都进入了诗歌。

所有人世间的情,甚至于花草树木、飞鸟游鱼,也被赋予了性,产生了情,都进入了诗歌。

所有人世间的沧桑,是非成败,悲欢离合,前尘后世,命运、希望和努力,都进入了诗歌。

生活的方方面面,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婚嫁丧葬,远游羁旅,亲朋来往,都进入了诗歌。

杜甫诗中有“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的句子。确实,在唐代抒发情怀的第一选择就是吟诗。上至天子大臣,下到平民百姓,喜来了吟诗,愁来了吟诗,吟诗成了唐人的一种性情,就如同今天我们纷纷传唱着流行歌曲一样。

生活中的诸多经验,唐人尽已写了,初读白居易的“睡美雨声中”,为之叹息,这是人人意中有的句子,可只有白居易写出来了。

唐诗人对生活所做的观察,所下的功夫,是值得我们钦佩的。尤其是杜甫,他几乎把诗写到了各个角落,所有生活的情境,他都极尽用心地描摹,给我们留下了细致丰富的生活画卷。

唐诗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部人生的百科全书,如果读好了,无异于经历了另一种人生,多了一层生命的体验,长了一重智慧。读唐诗的意义其实很深,它能赋予我们很多只有在心灵深处才能共鸣的东西。所以说,读唐诗,等于是在今生多活了一世,那些我们不曾阅历过的,也会以其诗心将那种心灵的体验传递到我们的心中,就像是我们也经历过一样,这就是我们读诗最大的价值。

唐诗能化腐朽为神奇。唐诗之所以美,在于它把握的是大自然的律动和心灵的共振,也就是古人说的“天地之心”,而这种天地之心,可以通过唐诗的形式表现出来。整个唐代的诗人,其实都是通过唐诗追求一种精神上的解放,追求一种自我意识的升华,追求一种生命的真谛。而这种对心灵自由的追求,又建立在对格律的追求和遵守上。这是一种倍受形式束缚的极度自由,在这种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中,唐诗展现了语言文字的神奇力量!比如这一句:

花落钓人头。

如果现实中发生这样一幕,其实看起来是很平常的。但是这种场景一旦出现在唐诗里就非常美,因为它把大自然的有意无意,诗人的有感无感,通过落花落于头上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尽情展现出来,好像大自然和那一朵花儿,与诗人有一种会心的亲切,这种神而妙之的境界任由我们想象。

而这种造化的神奇必须借助唐诗的形式,也就是格律的力量表现出来,才能触动灵魂,用其他的文学形式来描写这一景象,是无法酿出这样的味道的。

不能不说,唐诗的这种形式、格律还有它的气韵,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种种平常的景象,一旦化入唐诗,便与大自然的造化、人的心灵紧密联系,成为“天地之心”的展现,这就是唐诗神奇的地方。

唐诗宋词是一种奇怪的文学,一旦翻译成白话,就顿时无味;一旦长篇解析,往往谬以千里。

唐诗之美,依于其平仄声律和对仗,虽然这只是形式,但正是这种形式,孕育出了唐诗的灵魂。正如龙的身体和蛇的身体不只是形式的不同,其孕育出的灵魂也截然不同。我们不能轻视平仄和声律对于唐诗的极其重要的意义,当熟于平仄和声律后,这种天然的韵律会引发出唐诗的精魂。

唐诗以其凝练的文字,穿越时空,涵盖漫长的中国古文化。如李商隐的这一联: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子和望帝远在战国,他们的故事广泛流传,而晓梦和春心,又岂止是庄子的晓梦和望帝的春心?它显然也是作者的,更是无数读者的。可怜的是,这晓梦迷于蝴蝶,这春心只能托付杜鹃。深深的梦想,无限的心绪,却不可言说,只能托之于蝴蝶和杜鹃,将无限的情思托付于有限的表象,这其中的沉痛可想而知。

就在这一联中,悠远历史深厚的沉淀、漫漫心事无法诉说的感怀、大自然最美最动人的事物,三者交织在一起,组成了其美无限,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的意境。而实现这样复杂而神妙的意境,连系古今,沟通天人,仅仅通过14个字的组合就做到了。作者似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平淡地陈述了两个典故,却将对人生无尽的感慨,全部寄托在了里面。

这就是唐诗这种语言形式的神奇之处,寥寥数字,便可涵盖古今未来,凝练一生的情感!

相对于唐诗的美妙境界而言,唐诗人的成就、性格、诗作的风格,彼此的高下,他们之间发生的种种故事,也都是国人长久以来津津乐道的话题。如李白的豪放不羁、杜甫的忧国忧民、王维的闲雅高华、孟浩然的自然质朴、杜牧的风流潇洒……

诗在唐朝具有一种重要的社会功用:想考功名,必须学诗;朝廷举行活动,要写诗;送别友人,要写诗;同事朋友亲戚有红白喜事,要写诗。诗是考进仕、进行社会活动的重要工具。

但唐诗最终超越了这些社会功用,成了人们实现天人合一之境的工具,成了人们抒发自我情怀,追求自我精神解放的工具。

诗为天地之心,这是古人对于诗的感悟,也是对诗最高的定位和终极的评价,诗以其独特的形式,以诗人天人合一的追求,将诗心与天地之心相契合,最终达到了一种高妙的精神境界。

诗心与天地之心契合,大体有两类。“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以天地之心入于诗,这是第一类,是大自然的神妙开启了诗人的神智,于是妙句自然流出,如“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大抵气象一类的居多。

第二类是诗心化天地万象,如“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大抵以意象一类的居多。

还有一种介乎两者之间、更为神妙的,如“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唐人诗中其实颇有超越了意境的佳作,那是一种达到悟道境界的诗作,这种悟道与意境相结合,于是,有情有景也有悟,三者混一,就是最高妙的境界,也是唐诗艺术的极致。

唐人的诗心和天地之心交融,给了我们各种各样的,无穷变化的美的享受。

唐朝诗人对于大自然的美妙以及人世的多姿,都有丰富细致的观察,在这观察中,他们的视角和落点常有重合,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案例,供我们参研,从而更容易领悟汉字的神奇,可以学到更多的写作技巧。

《赠苗发员外》(一作李端诗,一作祖咏诗)中有这样一句 :

宿雨朝来歇,空山天气清。

这句与王维的“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所状的景物几乎是一样的,但诗境的差别却很大。甚至有可能,王维的诗句不知不觉曾受到祖咏诗的影响,当然也许是王维的诗在前,影响过祖咏(王维和祖咏是朋友,他们的诗作相互影响是个大概率的事件)。

而李白的“雨洗秋山净,林光澹碧滋”,上句与王维的意境也相近,不过也同样达不到王维靠气韵造就的那种神境。同一时代的三位大诗人,都描写了雨后山的意境,其中祖咏的意境与王维近乎相同,而李白的意境则更繁复细致一些。

三人写的意境相同,为什么独独王维的普遍流传,令后人叹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