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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札废稿上的故事(1)

——穆时英

我是一个校对员,每天晚上八点钟就坐到编辑室里的一张旧写字桌旁边,抽着廉价的纸烟,翻着字纸篓里的废稿消磨日子。字纸篓是我的好友,连他脸上的痣我也记得一清二楚的。他的肚子里边放着大上海的悲哀和快乐。上海是一个大都市,在这都市里边三百万人呼吸着,每一个人都有一颗心,每颗心都有它们的悲哀,快乐和憧憬——每晚上我就从字纸篓的嘴里听着它们的诉说,听着它们的呐喊,听着它们的哭泣,听着它们的嬉笑。这全是些在报纸上,杂志上看不到的东西,因为载在报上的是新闻,载在杂志上的是小说,而这些废稿却只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我也曾为了这些废稿上的记载叹息过,可是后来慢慢儿的麻木了,因为这是顶普通的,没有人注意的事,就是要为了它们叹息也是叹息不了的。可是那天我看到了这一札废稿,我又激动起来啦。我特地冒充了记者去调查了一下。我为了这故事难过了好多天,记在这里的全是我所听到看到的——可是我希望读者知道,这不是新闻,也不是小说,只是顶普通的一件事的记载。

下面就是那札废稿上的原文:

“今晨三时许,皇宫舞场中一舞女名林八妹者,无故受人殴打,该舞场场主因凶手系有名流氓,不惟不加驱逐,反将此舞女押送警所,谓其捣乱营业云。记者目击之余,愤不能平,兹将各情,分志如下,望社会人士,或能为正义而有所表示也。

漂泊身世该舞女原籍广东梅县,芳龄二九,花容玉貌,身材苗条,向在北四川路虬江路×舞场为舞女,方于今年三月改入皇宫舞场服务。八妹生性高做,不善逢迎,是以生意清淡,常终夜枯坐,乏人过问。据其同伴语,人谓八妹之假母凶狠异常,因八妹非摇钱树,遂时加责打,视若奴婢,且不给饭吃;八妹每暗自啄泣,不敢告人。

出事情形今晨三时许,八妹因门庭冷落,枯坐无聊,倚几小寐之际,不料祸生肘侧,横遭欺辱。先是有一‘象牙筷’者,为法界某大亨之开山门徒弟,与三四押友,并携来他处舞女数名在皇宫酣舞;该场场主旁坐相陪,趋候惟恐不周。“象牙筷”,业已半醉,高呼大叫,全场侧目。某次舞罢,竟徘徊八妹座前,与之调笑。八妹低头不理,炬“象牙筷”老羞成怒,将八妹青丝扭住,饱以老拳,并加辱骂,谓:“烂污货,你也配在大爷前面摆架子!”八妹区区弱质,无力抵抗,迫他人拉开,已被殴至遍体鳞伤矣。该场场主,且呵斥八妹,不应得罪贵客,当即将八妹解雇。

鸣警拘捕事后八妹出外,鸣得六分所警士到来,欲入场拘捕凶手,经该场场主阻止,谓此并非本场舞女,因敲诈不遂,故来捣乱,请将其拘捕,以维秩序。八妹处此重压之下,百喙莫辩,反被拘押于六分所云。”

看了这张废稿的第二天,我找到一位当时在场的人;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就把底下那样的话告诉了我:

“坐着坐着,烟灰盘子里的烟灰又快满了,她却靠着茶几睡熟啦,我早就注意她了,这可怜的孩子。那天是礼拜日,六点钟茶舞会的时候就上那儿去的,客人挤得了不得,每个舞女都跳得喘不上气来,埋怨今天的生意大好了;还有一个叫梁兰英的,每一次总有十多个人去抢她,一到华尔姿的时候,只见许多穿黑衣服的少年绅士从每一个角上跳出来,赛跑似的,往她前面冲去,我坐了一晚上没见她空过一只音乐。可是她,那可怜的孩子,你说的那林八妹却老坐在那儿,没一个人跟她跳。我本来早就想去了,就为了她,便拼明天不上办公处去,在那儿坐一晚上,看究竟有人跟她跳一次没有。”

“她坐在那边儿角上,不大叫人注意的地方,穿了一件苹果绿的西装,没穿袜子,人生得不好看,一张没有表情的脸,比化石还麻木点儿似的。先还东张西望的想有客人来跟她跳,往后她知道没用了,便坐在那儿,话也不说一句,动也不动的——那对眼珠子啊!简直是死囚的眼珠子,望过去象不是黑的,闪着绝望的光。”

“一次又一次的灯光暗了下来,一次又一次的爵士乐直刺到人的骨头里边,把骨髓都要抖出来似的,一次又一次的舞女在客人的怀里笑着,一次又一次的,音乐的旋律吹醉了人,她却老坐在那儿。”

“象世界的末日到了似的,舞场里边每一个人都掉了灵魂舞着那么疯狂地舞,场老板笑悼了牙齿。谁知道呢,还有她那么个哭也哭不出来的人在这儿?没有人知道,也没谁管,我替她难受。”

“十二点钟那时候,人慢慢儿的少下去了,场子里边每一次音乐只有八九对人在舞着。这一次她知道真的绝望了,我看见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来跑到外面去。坐在我前面的两个舞女在那儿说她:”

“‘八妹又去哭哩!’”

“‘真奇怪,怎么会天天那么的,一张票子也没。’”

“我凑上去问:‘天天没票子吗?’”

“‘难得有人跟她跳的。’”

“‘那么她怎么过活呢?’”

“‘做舞女真是没一个能过活的!’叹息了一下。‘她是越加难做人了。我们在这儿做,跳来的票子跟老板对拆,跳一个钟头,只两块半钱,那钱还不是我们的,得养活一家子,那还是说我们生意好的,象林八妹那么的,简直是活受罪,你不知道她回到家里怎么受苦啊。’”

“‘可是你们不是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很高兴吗?’”

“‘不嘻嘻哈哈的难道成天的哭丧着脸不成?’”

“说到这儿,还有个舞女猛的道:‘象牙筷又来了!’”

“来了一大伙人,三个穿绸袍的,一个穿西装的,还带了几个新新里的舞女。那穿西装的象有点儿喝醉了,走路七歪八倒的。”

“‘“象牙筷”来了,又是我们该晦气!’”

“‘怎么呢?’”

“‘这小子老是喝楞了眼才跑这儿来,来了就是我们的晦气。他爱开玩笑,当着大伙儿动手动脚的,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住。’”

“‘别理他就得了。’”

“‘别理他,哈哈!你知道他是谁?’”

“‘谁?’”

“‘×××的开山门徒弟!你别理他!老板还在那儿拍他马屁,只怕拍不上,你别理他!’”

“‘那一个是“象牙筷”!’”

“‘那个穿西装的,坐在林八妹座位那儿的。’”

“这一回我仔细的瞧了一下,这小子生得很魁梧,有两条浓眉,还有一对很机警的眼珠子,嘴可以说生得漂亮,衣服也很端整。他的桌子上那几个都不象是好惹的人。‘象牙筷’还在那儿喝酒,一杯白兰地一仰脖子就灌下去,把杯子往桌上一扔,站起来拉了个他们带来的舞女跳到场子里边去了。大家都看着他,场子里只他一对。跳是跳得很不错。那一只音乐特别长,音乐好象在那儿跟他开玩笑似的。音乐一停,大伙儿就拍起手来,那家伙也真脸厚,回过身子来鞠了一躬,那么一来,大伙儿又拼命的拍起手来啦。他笑着走回去,走过林八妹的座位前面——她不知道多咱跑进来的,我就没留神——见她低着脑袋坐在那儿,便道:”

“‘小妹妹可是害相思病?’”

“她旁边的舞女说道:”

“‘她今天一张票也没,气死了;你别跟她胡闹了吧。’”

“‘是的吗?下一次音乐我跟你跳,别再害相思病哩。’”

“跑到桌上去又灌了一杯白兰地,再走到林八妹前面,不知怎么的这回才瞧见了她是穿的西装,没穿袜子。”

“‘嗐,小妹妹,好漂亮!好摩登!洋派!真不错,什么的不穿袜子!’眼珠子光溜溜的尽瞧她的腿。”

“林八妹白了他一眼,他就碰得跳起来道:‘不得了,小妹妹跟我做媚眼,要我今晚上开旅馆去!’”

“大伙儿哄的笑了起来,他就越加高兴了,把林八妹的裙子一把拉了起来;‘大家瞧,小妹妹真摩登!不穿袜子,洋派!’林八妹绷下了脸,骂道:‘闹什么,贼王八。’”

“他也顿时绷下脸来,××!××给你吃!’就那么的‘××给你吃,××给你吃’的,嘴里边那么说着,把一个中指拼命的往她嘴里塞。”

“她也火起来了,‘我×你妈!’”

“‘妈的,小娼妇,你在大爷前摆架子?’拍!就是一个耳刮子。”

“‘狗×的……’”

“‘你敢骂大爷?’”

“索性揪住了她的头发,拍拍的一阵耳刮子,一会儿许多人跑了上去,什么也瞧不见啦。只见舞场的老板把林八妹拉了往外跑,她怎么也不肯出去,头发乱着,满脸的眼泪,嚷着,闹着,非要回去打还他不罢手似的。‘象牙筷’叫人家劝住了,还站在老远的骂:‘你再骂,大爷不要你的命?你再敢骂?’”

“我就跑过去,只听得老板在跟她说:”

“‘你跟他闹,没好处的。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

“她拼命的嚷着:‘我不管!我不管!他凭什么可以那么的打我!’”

“老板把她抱起来,往门外走去,她一个劲儿的挣扎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合着欺我?’”

“大伙儿见她那副哭着嚷的模样儿,忽然拍起手来,拼命的笑着。我难受极了,还笑她!”

“‘还笑她?’”

“‘要不然,怎么呢?我们又不能帮她。’”

“真是,她们有什么法子呢?我明白的,她们也替她难受,她们只得笑。我跑到外面,只见林八妹还在那儿硬要进来拼命,侍者拦住了她,劝她:”

“‘你别哭了,今天还是回家里去吧。’”

“她挣了出来,就往门口跑去,叫老板一把扯了回来:”

“‘你给我滚!你那么的舞女地上一抓就是十来个,要你来给我拆生意?你滚!这里不许你进来!’”

“她扑到他身上:‘不管!我人也做够了,苦也受够了!我不管!我一生到地上就叫大家欺!我叫人家欺够了!我叫人家欺够了!’”

“‘给我叉他出去!’”

“两个服侍她一个,把她拉到扶梯那儿,她猛的叹了口长气,昏过去啦。牙齿紧紧的咬着,脸白得怕人,头发遮着半张脸,呼吸也没有了似的,眼泪尽滚下来。我不能再看她,我走进去,坐到桌上,抽一支烟,我懊悔自个儿不该在这儿待这么久,看到了那么不平的事情。那老板还坐在‘象牙筷’那儿跟他赔不是。”

“‘对不起得很,老板,今天多喝了一点酒,在你们这儿闹了这么个笑话。’‘象牙筷’说。”

“‘没干系,你老哥还跟我说那种话!你真是太客气了!这舞女本来不是我们这儿的,来了三个月,叫她赶跑了几百块钱生意。本来是想叫她跑路了,没找到错处。今天幸亏你老哥那么一来,刚才我已经停了她的生意。’老板那么一说,我喷了口烟,叫侍者给我换一个地方——实在不愿意再听下去咧。”

“坐了一回,我跑到外面去,想看看那可怜的孩子不知怎么了,刚跑到外面,只见她和一个巡长在扶梯那儿跑上来。在门口那儿的侍者头目忙迎上去道:”

“‘老乡,抽枝烟。’递了枝烟过去。”

“‘好久不见了。’他接了烟,好象很熟的样子。‘这位姑娘说这儿有一位客人打了她,可有那么一回事?’”

“‘有是有的,不是打,只是推一下——’”

“这当儿老板跑出来了,一副笑脸跟巡长打招呼:‘正有件事想麻烦您老人家,刚才我们这儿,不知哪来的一个不三不四的女人——’说到这儿装着一眼瞥见了林八妹似的,‘就是她,跑到我们这儿来捣蛋,跟我们的客人闹,客人全叫她给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