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杨天义劈头盖脸的质问,宁采枫只是愣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杨兄弟,果然没什么能瞒过你的眼睛。”说着,宁采枫又回头对那几名随从道:“枉你们还信誓旦旦地说肯定不会被发现,现在知道害臊了?好了,没你们什么事儿了,你们先回去吧,告诉少奶奶一声,就说我今天不回去了。”
打发走了几名随从,宁采枫转过身来,对着面有怒色的杨天义和一头雾水的韩开山说道:“韩大哥,我确实派人跟踪过杨兄弟几次,但是我绝没有恶意。为了不让杨兄弟发现以免引起误会,我特意嘱咐他们几个交叉跟踪,想不到,还是逃不出杨兄弟的火眼金睛。今天我特意让他们跟来,就是想当面向杨兄弟赔礼的,没想到竟然被你一眼就认出来了。韩大哥,你放心,我自会给杨兄弟一个解释,来来来,咱们先坐下,别喝边谈。”
宁采枫说着,一左一右挽起两人的胳臂,向小亭中走去。其间,给韩开山使了一个眼色,韩开山会意,坐下之后,便打发几名手下也先离开了。
花园中便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宁采枫看了一眼不远处已经摆好的香案,又抬头看了一眼高挂天空的圆月,自嘲一笑说道:“韩大哥,小弟若是不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想必杨兄弟是不会跟我磕头换帖的。你们看,今晚正巧是十六月圆之夜,看来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连老天都想让咱们成为兄弟!来,咱们先干一杯,不为别的,就冲这轮明月!”说着,便给三人各斟了一碗酒。
宁采枫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淡定自若的从容气度,杨天义受其感染,暗忖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既然和韩开山称兄道弟,想必为人也该不差,看了一眼满脸期待之色的韩开山,便也举起酒杯,三人轻轻一碰,便各自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宁采枫饶有兴趣地看着杨天义,说道:“杨兄弟,今晚我定会为你解释所有的疑问。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下,你可听说过曹化淳此人?”
杨天义记性极好,思索了片刻,立刻便想起了那天在茶馆中的情形,便说道:“这人我见过,他好像是一个富贵人家的管家,他家公子叫做朱信,我们曾在一起喝过几杯。”
宁采枫是从王承恩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的,却没想到他二人竟然认识,倒略微有些吃惊,嘴里却喃喃道:“朱信?朱信?”
杨天义见他面露思索之色,便说道:“我曾问过何震,他也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宁采枫却已是想到,崇祯在当皇帝之前,曾为信王,也是天启帝唯一一个长成的弟弟,那么这“朱信”必是崇祯的化名,当下也不挑明,只微微一笑道:“杨兄弟可能有所不知,这曹化淳,乃是当朝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现任厂督。”
杨天义“啊”地惊叫一声。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那个在茶楼上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斟酒上菜的人,竟然会是东厂的一把手!心思电转,再以曹化淳在朱信面前卑躬屈膝的表现,他随即便猜到了朱信的真实身份。而一旦两人的身份明朗,那么,当时与温子辰打架时,除了周逸轩之外的另一道目光,其来源也就不难想象了。
进而,杨天义也想通了自己在顺天府时,府尹胡德胜前倨后恭的真正原因东厂,一定是东厂!
宁采枫仅仅一句话,便解决了一直横亘在杨天义心头最大的疑问。
宁采枫见杨天义一脸惊讶,便继续说道:“我与曹公公曾有过一些私交,前些日子他找到我,说有些事情不方便亲自过问,便想让我代劳。我自然是满口答应,此后,便开始派人悄悄跟着你,其实非但没有恶意,反而有暗中保护之意。”
“暗中保护?”杨天义反问道。
“是的。”宁采枫点头道:“只因曹公公有过嘱咐,除非你遇到危险,则必须即刻向他汇报,否则,对你所做的一切事情均不得干预。”
杨天义“嘿嘿”一笑,心中在想“难道是崇祯看中了自己,才交待这位东厂厂督暗中照拂?看来崇祯对这个杨大哥倒也有些情谊。”转念一想,便问道:“那我昨晚遇袭之事,你们也是知道了?”
“呵呵”,宁采枫淡淡一笑道:“那些个虾兵蟹将,杨兄弟也会放在眼里吗?”
“宁兄倒是看得起我,二十多个人围攻,竟然算不上危险。那你所说的危险,该是什么?温子辰吗?他还会报复我吗?”杨天义有些不悦地问道。
“温子辰不过一莽夫耳,他老爹温体仁才是一个睚眦必报之人。不过,温体仁老奸巨猾,他曾受过曹公公的暗示,想必不会有什么明显的举动。”宁采枫说道。
杨天义“哦”了一声,显是明白了一些,紧接着却有更多的疑惑:“那宁兄所说的危险是指什么?为什么我最近总有一种被阴谋笼罩着的感觉?”
“你的危险,并不来自于你,而是来自于何家!”宁采枫铿锵有力地说道:“据我所知,有人想要对付何家。而你,若是那人眼力不差的话,想必定是要把你先除之而后快。因为,从你最近的一些表现来看,很有可能会对他们以后的计划造成威胁。”
“宁兄,你所说的这个人是谁?”杨天义眼中已经有些怒气。
宁采枫没有回答杨天义的问题,却闭目沉思起来,像是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杨天义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也不催问,只是静静等待。
韩开山却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杨老弟,我这义弟就是这样,说话不温不火的,你可别着急啊。”
杨天义微笑着摆了摆手,示意无妨。其实,他倒是觉得,这个宁采枫的性格跟自己有点儿相似,说话做事更给人一种沉稳干练的印象。今晚,已是从他那里了解了不少事情,心中的迷惑也解开了不少,隐隐地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杨兄弟,其实,你的事情,我从别处已是打听过不少,也知你是一个正直侠义之人。在我心中,早已把你视为兄弟一般,我所知之事,自不会向你隐瞒。”宁采枫睁开双眼,盯着杨天义缓缓说道:“只是有些事情,我须得从头说起。”
“三年前,户部的一位主事看中了何家二小姐,便托人向何老爷子提亲。谁知那何二小姐坚决不允,何老爷子便有意回绝。那主事大人便以职权威利诱,何家财大气粗,却也是不惧。当时的户部侍郎与那主事乃是同乡,于是,那主事便想请这位户部侍郎出面施压。那位侍郎倒也遵循孔孟之道,并不愿过问,倒是他的侄子为那个主事出了一个主意。”
“这之后没过多久,那主事趁何老爷子外出,何震初次掌舵,经验尚浅,便找人前去,以谈生意为名,骗走了何家一大笔银子,然后又煽动债主上门债。何二小姐被无奈,便找到我父亲欲借钱应急。我父亲略知内情,也素知官场黑暗,本不愿掺和,奈何他与何老爷子交情不错,便只好答应了。”
“谁知这却惹恼了那个主事,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手脚,过了几日,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竟派人把我父亲抓了去,罪名是曾贿赂结交魏忠贤。我深知锦衣卫大牢的厉害,忙四处托人求情,最后还是通过曹公公,才将父亲救了出来。父亲在牢里呆了一个多月,出狱后身体便一直不好,再无法理事,我便是从那时起接手了家里的生意。但经过此事,我们与何家便也不再来往。事后我在偶然中得知,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个户部侍郎的侄子所策划。”
“此后不久,那个主事犯了事,被举家流放。何家人以为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曾想,那个户部侍郎的侄子一次无意中见过了何二小姐,竟也一见倾心,从此便对她纠缠不休,何二小姐却从不假以辞色。那人慢慢地失了耐性,便想从何震身上打开缺口,最近,更是从山西找来了一个同样是做绸缎生意的商人,似乎是要有什么大的动作。”
宁采枫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来,说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又沉声道:“只不过,依我看来,那人真正看中的并非是何二小姐,而是整个何家的家产!”
杨天义听得暗自嗟叹,再与何之璧之前的叙述相互印证,对三年前的那次债务危机的整个情形已是了如指掌,而对于那个幕后策划之人更是惊疑不已。便问道:“宁大哥,你所说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的伯父,便是现在的内阁首辅周延儒,而他,名叫周逸轩!”宁采枫冷冰冰的说道。
“周逸轩?是他!?”杨天义惊叫出声。联想起揍温子辰时见到的那个眼神,以及后来在“暗香楼”跟踪他时听到的对话,杨天义突然觉得,之前所有的迷惑,一下子便豁然开朗了。
作为一名曾经的出色的杀手,杨天义有着惊人的分析推理能力,但是,所有的推理,必须以充分的信息为前提。此前,他一直感到一筹莫展,处处谜团,而此刻,又能瞬间融会贯通,便是信息从无到有所带来的改变。
回想起昨晚温子辰在打架现场的意外出现,杨天义突兀地问道:“周逸轩跟温子辰有仇吗?”
宁采枫微微一愣,便明白了杨天义所指何事,点了点头道:“准确地说,是周延儒跟温体仁有过节。周延儒在户部之后又任过礼部左侍郎,是温体仁的下属,没曾想他最后却当上了内阁首辅,位居温体仁之上,温体仁便有意排挤,意欲取而代之,温周两家之间便一直龃龉不断。”
“如此说来,昨晚之事也是周逸轩的安排了。”杨天义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心思也愈发灵动起来:“那么,那个邹老板也应该是周逸轩的人了?”
“他们好像是远房的什么亲戚。”宁采枫答道。
“看来,今天我与韩大哥比武之事,定然也是这个周逸轩的设计。”杨天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转向韩开山,不疾不徐地说道:“韩大哥,之前小弟一直有一事不明,那个马老三若是想偷袭我,理应是在我背对他时出手,而他却选择在我面朝他时下手,我想,他的目标或许并不是我,而是你韩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