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张凤翼就是再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在与杨天义这一轮的较量中,自己已经毫无悬念地败下阵来。
当着皇上和文武百官的面,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撒谎吧?
既然皇上都点头了,既然都被列入国家机密了,那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
但是,张凤翼却仍然不肯就此弃子认输,因为,他还有一张至关重要的王牌!
在他看来,凭借这张王牌,他就还有希望奇峰突出、险中求胜,彻底扭转眼前这不利的局面!
唯一不妥的地方在于,这张王牌是一把双刃剑,稍有不慎,便有可能让出牌者跟着一起倒霉!故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他是决不肯轻易将它掀开的。
而现在,便正是那别无选择的时候了。
“皇上,其实治理土地兼并,微臣也愿举双手表示赞成。”
张凤翼思虑再三,便狠了狠心,咬牙说道:“可是,现如今各部各省都不宽裕,皇宫大内也不例外。微臣记得,就在去年年底,皇上还从内帑中挤出五十万两银子,交由杨少保运至陕西资助平叛。”
崇祯的嘴角难以察觉地抽动了两下,眼中一抹凶光乍现乍隐,却是故作不解地说道:“你有话便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凤翼也豁出去了,便直截了当地道:“皇上,众所周知,大内所需的用度开销,绝大多数来自于从皇庄征收的子粒银,假如没了这部分收入,微臣担心,太后和皇上的日常开支恐怕……”
虽然殿中诸人皆已猜到了张凤翼想说什么,但当听到他亲口说出“皇庄”二字的时候,大家还是忍不住地发出了一阵惊呼。
这家伙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皇上也敢攀咬?
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曹化淳却是不等张凤翼把话说完,便恶狠狠地大吼一声:“放肆!张凤翼,小心你的言语!这以下犯上之罪,怕是你吃不起吧!”
东厂的权力之大,那是妇孺皆知的;东厂厂督发火,后果也是非常严重的!
要说曹化淳的涵养一向还是不错的,即便他要取人性命,多半也是面带微笑的。能让他如此怒不可遏,当然也是有原因的。
原因就在于,张凤翼的话,已经触及到了崇祯的核心利益。
所谓皇庄,其实就是皇帝所拥有的私人领地,其内部管理人员如管庄太监、矿监、税监等,都是由皇帝直接委派宫中宦官担任。同时,皇庄所有的产出收益也都由内廷自由支配,而不受财政预算的约束。
也就是说,皇庄根本就是为了满足皇帝和太后嫔妃们奢华而铺张的生活水平而存在的。
问题的关键在于,从皇庄土地的来源看,除了少部分原属国家官田的牧马草场地和褫夺的勋戚庄田外,其余更多的则是由侵占的民田、当地农民或官绅的“主动”投献等构成。
甚至,连皇庄的最初起源,也是从明宪宗朱见深没收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吉祥的地产而开始的。从那以后,皇庄的扩张便一发而不可收拾。随着内廷支出日益庞大,历任皇帝对皇庄也愈发贪得无厌。
有了皇帝带头,藩王勋戚官员士绅自然是上行下效,趋之若鹜,于是便又有了所谓的王田、官庄等等。
据载,到弘治十五年(1502年),全国的官田已高达民田面积的七分之一。到了正德九年(1514年),各地皇庄占地更是增至三万七千五百余顷。
追根溯源,皇庄的设立,这才是大明土地兼并的始作俑者!而历代皇帝,他们所兼并的土地更足以睥睨天下!
正是这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在严重破坏着国家经济社会基础的同时,也将大明的前途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
那么,张凤翼这番话便等于是在向崇祯叫板:若想清理土地兼并,就必须先从皇庄开刀才行!要是连你自己都做不到,对不起,这新政啊改革什么的,还是不必再提了。
虽然冒着极大的风险,但不得不说,张凤翼的这招“将军”,的确是直接戳中了崇祯的软肋!
崇祯的眉梢微微一挑,脸色变了数变,已是换上了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化淳不可无礼,张大人的话还是很有见地的!诸位爱卿,朕没有猜错的话,你们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殿中百官纷纷言不由衷地说道:“不敢不敢!”
崇祯笑呵呵地一摆手,道:“圣人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朕自己都做不到,却只是一味要求你们,那岂不是强人所难吗?太后的供奉的确重要,但与列祖列宗二百余年的皇朝基业相比,孰轻孰重却也不言而喻。太后深明大义,想必也一定可以理解。张大人,此事就不用你来cao心了。”
崇祯的语气很是舒缓,但在张凤翼听来,就仿佛浑身都置于冰窖中一般,正有千百根尖针同时刺入肌肤,脸上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心中更是暗暗叫苦:“糟糕!只怕是要大事不妙!”
崇祯轻蔑地一笑,便又对王承恩说道:“承恩,亏得张大人提醒,回头你便把各地皇庄的情况统计一下,凡不属于大内固有和先皇御赐的,要全部退出,物归原主。”
“奴婢遵旨!”太监总管王承恩连忙下跪应道。
“化淳,朕闻皇庄之中颇有一些刁蛮顽劣、仗势欺人之徒,你就负责查办此事,证据确凿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不要心慈手软!”
“遵旨!”曹化淳冷冷地瞪了张凤翼一眼,便躬身领旨道。
“张大人,朕如此措置,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张凤翼身子晃了晃,几乎已是说不出话来:“好,好,好……”
崇祯心中冷笑一声,便抽俥反将道:“既然这样,你也与朕一道为百官做个榜样如何?你名下那两千四百八十五顷又七十七亩土地,除去御赐的一十五顷之外,何不也就此退还了?”
张凤翼脑袋里晕腾腾的,便迷迷糊糊地说道:“是,是,是……”
“朕富有四海,自当以百姓子民为念!朕既为天下之主,亦当为群臣官吏之表率!朕意已决:新政改革,势在必行!土地兼并,首当其冲!”
崇祯忽然坐直了身体,一拍龙案,便满脸冷傲,不容置疑地说道:“拟旨,着即由户部会同吏部、刑部三部联合,于十五日内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呈上御览!并由大理寺协同东缉事厂衙门全程监督审查,但凡发现胆敢对新政阳奉阴违、欺瞒懈怠之人,一律就地免职,从重治罪,绝不姑息!”
说着,崇祯便站起身来,扫了一眼殿中那些两股战战的大臣,鼻腔中冷哼了一声,“退朝!”随即便拂袖而去。
崇祯的身影刚一消失,殿中便响起了一片沸反盈天的议论之声,而兵部尚书张凤翼却是两眼一黑,“扑通”一声便晕倒当场!
杨天义强压下内心的兴奋,与曹化淳、郑永平、何如宠等人随意聊了几句之后,便与汤若望一道挽着徐光启的胳膊走出了大殿。
走到宫门口时,杨天义再次向他们发出了诚挚的邀请,在得到两人的应许后,这才欢天喜地的带着两位早已在此等候的“公主爱妻”,一同回到了他的那座驸马府中。
杨天义骑马佩剑领先前行,心中却是在想:昨晚回府之后便一直忙着为朝会做准备,竟是未及与几位娇妻美妾欢谈畅叙。今日大局已定,诸事已毕,可该好好的陪陪她们了!
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愿望,竟然还多亏了菁菁才得以实现。
刚一回到府中,便有下人禀报,说韩开山与宁采枫已在客厅中等了他多时。杨天义自然不敢怠慢,便一边命人备下酒宴,一边陪着身怀六甲的朱玥回房休息,然后便风风火火地赶去与两位兄长会面了。
“大哥二哥,咱们好久不见,今天可要好好地喝两杯!晚上你们谁也不许走,咱们接着喝,喝醉了就住在我这里!”杨天义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与两位久别重逢的兄长紧紧相拥在一起。
“这还用你说?你得胜班师,却直到现在才肯跟咱们相见,咱们当然要狠狠吃你两顿了!这一顿就当你的谢罪酒,晚上再好好给你庆功!”韩开山笑笑嚷嚷着说道。
“昨天不让咱们来,今天又不让咱们走,三弟啊,你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啊?”宁采枫嘻嘻一笑,便搂着杨天义的脖子,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要不,你先去问问弟妹们的意思?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可别让我和大哥落下埋怨才好!”
“笑话!我看她们谁敢?”杨天义豪气干云地拍着胸脯,满不在乎地说道:“咱们今晚就抵足而眠,谁敢埋怨一句,我就把她给——”
“打住打住!”宁采枫赶紧捂住了杨天义的嘴巴,却又取笑道:“大话别说得太满,当心牛皮吹破了不好收场。”
韩开山听了,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三人说笑了一阵,便依次落座,配着满桌丰盛的菜肴,饮着杯中浓郁的美酒,谈笑风生之间,便将这四个月来各自的情形细细诉说了一遍。
其中最为跌宕起伏、波澜壮阔的,自然要数杨天义的故事了。
在他娓娓动听的叙述中,韩、宁二人这才了解到了整个宁锦大战、沈阳乱战和辽阳会战的全过程,对吴襄之奸只恨得咬牙切齿,对张海之死亦是唏嘘不已,对曹文诏的勇猛耿直自是击节赞叹,而对布布的足智多谋却也百感交集。
“没想到,小霖他这般年纪,便能如此勇敢无畏,果然是英雄出少年。难为他回来了这么久,居然对此只字不提!”宁采枫拍了拍杨天义的肩膀,便趁机劝解道:“怎么说他还只是个孩子,三弟,你就别对他太过苛责了。”
韩开山却是说道:“听三弟说来,这个叫乌力吉的虽是蒙古人,可也算是咱们兄弟的救命恩人!三弟,咱们汉人讲究知恩图报,等他伤养好了,你可一定要把他请回来,让我和你二哥也好好感激一下才是!”
杨天义自是连连点头,三人便这样有说有笑,直聊到金乌西坠。冬天天黑得早,听着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个不停,杨天义兴致愈浓,便命人将婉儿找来,让她开始为晚宴去做准备。
待婉儿起身离去,杨天义便关上房门,带着一脸神秘之色,轻声说道:“大哥二哥,眼下,京城的生意已经尽皆落入咱们手中,小弟以为,以后咱们也该往外跑跑了。小弟有一个更加宏伟、更有挑战的计划,正想跟你们商量商量呢!”
哪知,两人还未及开口,门外便突然响起了一声清脆嘹亮的声音:“天义哥哥,你们聊完了没有?夫人太太们还等着你吃饭呢!”
韩开山和宁采枫大概也吃过不少菁菁的苦头,一听到她的声音,顿时便紧张地面面相觑,却又捂着嘴哑然失笑。
杨天义也是浑身一个激灵,脸上早已臊得通红,便低声喝道:“大呼小叫什么,你给我进来说话!”
“天义哥哥,”菁菁一边推门而入,一边旁若无人地埋怨道:“你回来都两天了,还没顾上跟夫人们说上一句话!夫人们说了,你要再这么冷落她们,晚上就不让你回房了!”
得,自己都没舍得说出口的话,倒让她给抢先说了!
这叫人情何以堪啊!
韩开山便开怀大笑道:“我终于知道了,原来牛皮就是这么破的!”
而宁采枫却是拉了拉韩开山的手,便道:“三弟,咱们真不知道你竟忙成这样!啥也别说了,咱们兄弟有的是机会喝酒,这两天你还是好好陪陪弟妹们吧!大哥,今儿是腊月二十八,我还要赶回去发面,你不也得回家贴花花?咱们还是一起走吧!”
宁采枫说着,便强拉着韩开山的手,也不理杨天义的一再挽留,便在菁菁堂而皇之的幽怨目光注视下,一脸歉意地落荒而逃了。
杨天义望着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头窃笑的背影,心中只觉无比尴尬。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回过头来便大叫一声:“菁菁!你胆子也——”
“给!”菁菁毫无愧疚之色,也不等杨天义把话说完,便递上来一纸书信,撅着小嘴道:“紫星姐姐说了,等你一个人的时候才能给你!我这可是照她的吩咐做的,你要怪,就怪她好了!”
杨天义也懒得再跟菁菁理论,便打开信封抽出信纸,展开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天义,大事不妙,乌力吉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