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似刀,乱雪如毛。
长长的队伍在茫茫的雪地上轧轧前行,不时地,厚厚的窗帘被凛凛的寒风撩起一道细细的缝隙,那种冷热交替的感觉,恰如杨天义此刻喜忧参半的心情。
虽然这一趟沈阳之行收获极大,甚至可以说是满载而归;虽然出征的这两个月间战功赫赫,甚至还收复了大片失地,但杨天义却并无太多的喜悦之情。
事实上,在经历过取得山西大捷却仍被以“十大罪”弹劾的遭遇之后,他对于功劳的态度已经彻底地转变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上一次在山西平叛,功劳远不及此趟征战辽东,自己也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何过错,便被人无端地扣上了一个“佞臣”的帽子。而这一次守土复疆,功劳更加是高不可赏,而且连自己都能意识到其中颇有不妥之处。那么,未来将要面对的,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境遇?
尤为可虑的是,当自己所表现出的能力足以让许多人感到地位受到威胁的时候,那些曾经的盟友,是会对自己一如既往地支持?还是会倒戈相向,不遗余力地打压排挤?
杨天义在朝中人脉资历甚浅,对此,他心里也是完全没有底儿。但是,他却清晰地记得袁崇焕被凌迟处死的那一幕: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此乃千古不移之规律,前鉴不远,岂可覆辙同轨?
不管怎么说,在拥有足够的实力之前,既然不能令别人因敬畏而不敢造次,那就最好不要让自己因卓越而成为众矢之的。
看来,必须要提前做些准备了。
车队行进了整整一天,第二日上午便来到了一处名叫长定寨的地方,距离太子河也只剩下十多里路了。按照事先的约定,负责护送的军队已不能再继续前行,鳌拜与杨天义当面道别之后,便带着部队原路返回了。
当杨天义带领车队赶到太子河边时,早有十多艘悬挂着大明旗号的船只在那里等候。众人扰攘了一番,便相继登船离岸,船只横穿过遍布冰凌的河面,不到半个时辰,已在南岸的码头上停靠了下来。
时隔一个半月,杨天义的双脚,终于再次踏上了大明的国土。
辽阳城,已经遥望可及了。
重新换上一身戎装的杨天义刚一下船,便见到总兵宋伟率一众部将以及李正、皇甫涵等人上前参拜迎接,却惟独没看到杨嗣昌的身影。
他心中颇为疑惑,却是未及开口相询,便有宋伟上前禀报,说杨嗣昌正在城中等候,而曹文诏则因忙于盖、耀两城的交接事宜,恐怕要到傍晚时分才能赶来。
杨天义是在船上才听说曹文诏的消息的,虽然宋伟所言很是粗略,只是此刻倒也不便细问。于是,他便在沿途数千明军士兵的列队守候之下,在众人前呼后拥的围簇之中,浩浩荡荡、顶风冒雪地踏入了辽阳城内。
然而,正当杨天义在宋伟等几名高级将领的陪同下,走进那座临时充当总兵府衙的宅院内时,却是赫然看到一个上身*之人,正在大厅阶前的雪地上垂首长跪。
“杨嗣昌?杨大人?!”杨天义惊叫一声,便冲上前去伸手搀扶。
此人正是杨嗣昌。
只见他头顶、后背已被积雪层层覆盖,手臂和前胸也已结了一层细细的冰霜,鼻子的下方,甚至还垂着一截寸许长的冰凌。
显然,他已经在此跪了很长时间了。
在杨天义的连声呼唤下,杨嗣昌终于渐渐有了反应。他艰难地抬起头来,迟钝地睁开眼睛,迷离地搜寻到了杨天义的面庞,喉结蠕动了两下,似是想要开口说话,却是连嘴唇也无法张开。
杨天义见他已经冻僵,倒也不敢贸然扶他站起,便冲宋伟等人大声喊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快把杨大人抬到屋里去!”
众人正看得不知所措,听到杨天义一声令下,便赶紧拥上前来,为杨嗣昌拂去身上的积雪,又披上一件棉衣,然后便小心翼翼地将仍然保持着跪立姿势的他抬进了屋里。
杨嗣昌躺在床上的时候,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众人又是给他灌酒,又是用酒为他擦拭身体,待他皮肤略微有了血色,便用几床棉被将他重重包裹,再生起了几个热烘烘的火炉,直折腾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将他救活了过来。
杨嗣昌刚刚恢复了一些精神,便费力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顺势又在床上跪倒,对一直坐在床边的杨天义叩头说道:“犯官杨嗣昌,罪无可恕,甘愿受死,任大帅或杀或剐,犯官绝无半句——呃——怨言!”
或许是刚才的酒灌多了,杨嗣昌说话之时,居然忍不住打了一个酒嗝。
杨天义差点儿便笑出声来。
他当然明白,杨嗣昌并不是真的想死。否则的话,他就不会是一个人跪在衙门里了——毕竟,以他那种见死不救的做法,一旦在全体士卒面前公开的话,那才是真的没有一点儿幸免的机会了!
但即便如此,杨天义觉得,这也足以显示出他的诚意了。况且,他又当着众将之面坦承己罪,这就表明,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悔过了。
事实上,早在锦州的时候,杨天义对此便有过预感:以杨嗣昌这种爱名惜声的性格和立功心切的愿望,在某种特殊的情形下,他的确有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只不过,由于形势所迫,自己却未曾进行相应的防范。
事后回想起来,假如自己当时提醒他一句,十有八九他就不会受人蛊惑。换句话说,他之所以会铸成如此大错,与自己的疏忽大意却也不无关系。
算了,既然都已经过去了,而他也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件事就不必再追究了吧!
杨天义假装不解地看了看杨嗣昌,又转过头去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眼——只见宋伟脸上露出惋惜之色,李正眼中颇有不忍之意,而皇甫涵却是面无表情——便回过头来,冲杨嗣昌呵呵一笑道:“杨大人,我大老远的赶回来,你就是这么欢迎我的吗?”
“啊?我,我不是……我是……”杨嗣昌脑子还不太灵光,也没听明白杨天义的意思,话语间便有些结结巴巴。
“我满以为你会备下一桌丰盛的接风宴,想不到,你非但不去接我,还累得我为你忙活半天。现在倒好,我还没吃一口东西呢,你却连酒都喝饱了。你让大伙说说,你这也太不够意思了吧?”
“大帅,我没有喝——呃,酒,我这是,我……”
杨嗣昌只觉得脑袋里昏昏沉沉,却也不知是冻得还是醉了,便用力在头上拍了两下,带着一脸悔恨之色,再次垂首说道:“犯官杨嗣昌,一心只要负荆请罪,不想却让大帅受累,犯官罪上加罪,不胜惶恐……”
“我倒没发现你有多惶恐,只觉得你有够小气!”
在杨天义看来,此时的杨嗣昌倒是迷糊得有些可爱,他轻叹一声,便再次把话题引了开去:“亏你还是个堂堂的锦州总兵、加衔都督,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却让我们一群人看你一个人独饮庆功酒,你也不觉着寒碜?”
听到这话,众人便一起哄堂大笑起来。
直到此时,他们才敢暗暗地舒了一口气:大帅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既是叫出了这个官谓,也就是在表明他不再怪罪的态度。
房间内的气氛,便也立刻轻松了许多。
在杨天义几次三番的提点之下,杨嗣昌就算再不清醒,也终于听懂了这句话里的涵义:大帅分明就是在暗喻,自己已经用这份功劳,换得了他既往不咎的宽恕。
杨嗣昌的眼眶突然变得有些湿润,便连嗓音也有些哽咽,心神激荡之下,说话却是越发地语无伦次:“大帅,您这般宽宏海量,末将实在羞愧得无地自容……这份功劳,末将又怎敢据为己有……就连庆功宴,也要等您回来才能摆!”
“好了好了,你还没跟我喝呢,怎么就知道我海量了?”杨天义说着,众人便又是一阵大笑。
杨嗣昌有些不好意思,便纠正道:“末将说错话了,不是海量,是大量。其实,您的肚量比海还要大,您的酒量,更比末将要海得多了!”
“呵呵,看来,你是想跟我比比酒量了。只是不知道,”杨天义说着,便用脚踢了踢床边的两个酒坛,道:“你的酒还够吗?”
“大帅放心,酒,末将多的是!”杨嗣昌说着,便要翻身坐起:“末将这便命人摆下酒宴,为大人接风洗尘,也庆祝咱们大获全胜!”
宋伟等人听了,大声地响应一声,当即便要出去传令。
杨天义却是伸手拦住了他们,便又笑嘻嘻地说道:“庆功酒嘛,当然要晚上才能喝得过瘾!再者说了,杨大人,你刚才都灌了半坛了,现在还能喝得下吗?”
杨嗣昌惭愧地嗫嚅了两声,已是体会到杨天义的照拂之意,便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体,高声下令道:“你们听着,大帅有令,今晚赏宴三军,金吾不禁,大家尽可开怀畅饮!”
众人喜不自胜,轰然应诺,便又转身欲行。
“且慢——”
杨天义也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既然是庆功,那就不能没有奖赏。告诉弟兄们,皇上的赏赐马上就会到,除此之外,所有参战将士,我还要每人赏银二两!为国捐躯者,每人抚恤十两!而且明天就要全部发放!”
众人听罢,更是喜出望外,顿时便响起一片啧啧赞叹之声。
人人都知道,每次打过胜仗,朝廷的奖赏至多不过数百文钱,而且还是多寡不均。落到普通士卒手上时,可能就只有数十文了。相比之下,杨大帅的赏赐,简直就是丰厚无比了!
众人兴奋地眉开眼笑,纷纷感慨道,跟着杨大帅,既有胜仗打,又有重赏拿,实在是再痛快不过了!
杨天义却是摆了摆手,便又随口说道:“顺便跟弟兄们说一声,三天之后,大军开拔,返回锦州。去吧!”
众人虽不解其意,但此时战事已毕,确也人心思归,这自然也是一条好消息了。大家喜上眉梢,恭谢了一番,便欢天喜地地传令去了。
“好了,嗣昌兄,我也要先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上一觉了。咱们晚上再一起喝个痛快吧!”说罢,杨天义便带着李正和皇甫涵也一起离开了。
当晚,总兵府内张灯结彩,里里外外热闹非凡,到处是一片觥筹交错、猜拳行令之声。正当众人喝得面红耳赤之时,却见一名军校急匆匆走进大厅,在杨嗣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杨嗣昌脸色大变,“噌”的一声便从座位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