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二人的计策表面看来很是相似,但在出发点上却是颇有不同:紫星所侧重的是如何借机来惩治杨嗣昌,而李正首先考虑的则是如何按时完成杨天义的用兵大计。
出发点不同,做事的方法自然也就大相径庭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正便独自一人来到锦州总兵杨嗣昌的府衙,并与他进行了一次秘密的单独会晤。
“李老弟,你可是有日子没来我这里了!怎么样,这两天都在忙什么呢?”
李正虽然没有朝廷任命的官职,但目前却是代理着经略相公一职,其地位倒也不容小觑,故而,杨嗣昌在说话间倒也很是客气。
“杨大人军务繁忙,我这一介布衣又怎敢随意搅扰?要是耽误了杨大人的正事,岂不是要被军法从事?”
“李老弟说笑了!”
不知为何,从李正轻松适意的神态语气中,杨嗣昌竟是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种压力,他淡淡地一笑,便开口询问道:“敢问李老弟今日前来,可是有何吩咐吗?”
“大人位高权重,小弟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李正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信纸,双手递了过去:“大人不妨先看看这个。”
杨嗣昌满腹狐疑地接过纸张,低头看去时,上面却只有寥寥数语:“……趁此千载难逢之良机,烦劳嗣昌兄即刻发兵,务必于二十五日前拿下辽阳、鞍山、海州、耀州及盖州五城……”
看着这命令不像命令,要求不像要求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杨嗣昌脸上便是一片迷茫:“李老弟,你这是何意?”
“杨大人,大帅的语气你也看不出了吗?”
“大帅?哪个大帅?”杨嗣昌心里“咯噔”一声,立刻便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还能有哪个大帅?当然是杨大帅了,讳上天下义的便是!”
“什么?杨天——杨大帅他不是早就已经——”杨嗣昌大惊失色之下,竟是“唰”的一声站了起来。随即,他便已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又缓缓坐下,露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李老弟,杨大帅已为国捐躯,你开这种玩笑,怕是不合适吧?”
“是不是玩笑,杨大人应该心里有数。”李正斜了杨嗣昌一眼,便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来只是想告诉大人,这段话便是大帅的命令,请大人便即下令,火速发兵!”
杨嗣昌强忍住内心的震惊,便面无表情地说道:“李老弟,请恕本官失礼,你这一不是皇命圣旨,二不是兵部谕令,三没有大帅帅印,就凭你这几句话,便要我调动数万大军,你不觉得这太儿戏了吗?”
“的确有些儿戏。”李正呵呵一笑,便又看着杨嗣昌道:“可是,如果杨大人肯相信这是大帅的手谕,那便不是儿戏了!”
“李老弟,你这可就不懂规矩了!大帅的死讯早已传遍军中,亦已报知朝廷,在皇上没有任命新的大帅之前,你若妄以大帅之名发布命令,可就未免有越俎代庖之嫌疑了!”
“这么说,杨大人是认定大帅已经身亡了?”
“我既未见到大帅本人,又未看到他的亲手笔迹,你说他尚在人世,又教我如何相信?”
李正闻听此言,也不搭话,便起身走至书案前,拿起了一支毛笔:“杨大人,借你文房四宝一用。”说着,也不待杨嗣昌回答,便在一张纸上笔走龙蛇起来,片刻之间,已是写好了一些文字。
李正又低头轻轻吹拂了几下,便将那张纸拿了起来,递到了杨嗣昌的面前。
杨嗣昌一脸疑惑地打眼瞧去,只见那上面写的是一模一样的内容,但字迹已是完全不同——正是杨天义那颇为与众不同的书法无疑!
“杨大人,你该不会认不得大帅的字吧?”
“李老弟,你这——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杨嗣昌已经明白了李正所要表达的含义:他能够模仿杨天义的字,但是他却不屑于这么做。
那这里面就有问题了!
既是如此,他干嘛不直接用杨天义的笔迹来蒙哄自己?
他若没有十足的底气,又干嘛要做这舍近求远之举?
“杨大人,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李正露出了一个戏谑的笑容,便道:“那好,我不妨实话告诉你,这道命令是我从大帅的亲笔书信中抄下之后,专门拿给你看的。”
“李老弟,非是我不肯信你,只是你口口声声说大帅尚在,我倒想问问,大帅如今安在?他又为何不回锦州来?”
此时的李正,已不是之前那个缺乏斗争经验的新进职员了,这一个月来混迹于高级官场的经历,已是让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对付杨嗣昌的问题了。
“杨大人,这个问题,大帅却是明令不得告诉你!”
“休得胡言!自大帅来到锦州,我便与他称兄道弟,无话不谈,我就不信他会将此事瞒我!”
“既然是称兄道弟,那大帅的心思,想必杨大人也一定能猜得到。”
李正故意只字不提他违抗军令、蓄意加害之事,这既是不想给杨嗣昌自我辩白的机会,更是为了给杨天义日后处理此事时,留下更多视情形而发挥的余地。
“李老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大帅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居然对我起了疑心不成?”
“大帅知道些什么情报,他又是怎么想的,这些我却是一概不知。”
对于杨嗣昌的频频试探,李正的回答却始终是密不透风。可他越是这样,杨嗣昌心中的惊惧之意便越发严重。
“李老弟,既然你说这段话是抄下来的,那,大帅的信中还说了些什么?”
“怎么?杨大人肯信了吗?”
“不管信与不信,只有你先说出来了,我才好做判断!”
李正便微笑着摇了摇头:“杨大人洞鉴万里,绝不是那种执迷不悟之人!你若肯信,我不说你也信了;你若不肯,我便是将大帅的信交给你,你也不肯!”
李正说着,便又指了指自己刚刚写下的那足以以假乱真的字迹。
这下子,杨嗣昌便突然无话可说了。
没想到,这个曾经被轻易哄骗的李正,如今也变得这般厉害!
而就在杨嗣昌心中惊疑不定、犹豫不决之时,耳边却又传来了李正那不疾不徐的声音:“杨大人,我虽不知大帅的用意,却是知道,今日之事不外乎三种结局!”
“哦?”杨嗣昌疑问一声,便抬起头来。
“第一,你杀人灭口,把我连带经略府中所有的人全部杀掉,将此事继续遮掩下去,最终,你却一定难逃身败名裂、满门抄斩的下场!
第二,你一意孤行,坚持以那些所谓的借口拒不发兵,最终,你必将错失这唯一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一切的功名前程亦将化为泡影!
第三,你迷途知返,马上率军全力攻打五城,以赫赫战功,为自己、也为令尊求得一线生机。想来,以大帅之宽宏大量,也未必不会给你一个既往不究的机会!”
说到这里,李正已是将杨天义信中的意思基本表达完毕。当然,其中隐去了一些类似替他向皇上求情的话语,而那些宽恕的条件也都换成了自己的名义。
除此以外,还有一些地方,李正却是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了修改。
杨天义在信中用的是“将功补过”一语,李正觉得这个词未免有些承诺的味道,便将其换成了“戴罪立功”——既已有罪在先,且功劳亦可大可小,至于能不能赎罪,那就要看大帅的意思了。
不管怎么说,先让杨嗣昌去攻城,至于他的那些罪过,大可等大帅回来之后再收拾不迟。
这便是李正的假道伐虢之计。
事实上,以杨嗣昌的精明,从他第一眼看到李正那时起,便已经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了——杨天义,他果然没有死!
其实,自从听到杨天义的死讯之日起,杨嗣昌便一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甚至,连朝廷下发的嘉奖令他都托病命人代领,更别说以这场胜利的功劳去为自己的父亲求情了。
而从李正若明若暗的话语中,杨嗣昌更是隐隐约约体味到了杨天义的用意:希望自己能够在他回来之前,借这道不为人知的命令,为自己赢得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功劳!
这也就是说,他已经知道自己为抢功而做下的那些无耻之事了!
这也就是说,只要自己悬崖勒马,或许仍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只不过,李正的话语太过含蓄,杨嗣昌既不敢肯定这就是杨天义的意思,也无法在这个时候,用痛哭流涕来表达自己的追悔莫及。
是进是退,选择权看似还在自己手里。
是生是死,决定权却早已不由自己掌握。
一切已无法挽回,但,或许还能够补救!
看着杨嗣昌一直沉思不语,一旁的李正只担心他若仍是这般犹疑,恐将误了杨天义的大事,便又继续推波助澜地说道:“杨大人,你若仍不肯信,却是不妨想想大帅的身份。他身为驸马,这都过去一个月了,皇上却为何既不为他发丧,也不为他追谥?”
李正顿了一下,正要接着说下去,却见杨嗣昌忽地一拍桌案,已是站起身来:“好了,你不必再说!”
杨嗣昌说着,先是对着那张手谕拜了一拜,接着又冲李正拱手一揖,便神情肃穆地说道:“李老弟,我信了你的话,大帅的这道命令,我遵从便是!”
“好,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弟这里先为大人贺喜了!”
“只不过,今日已是十月二十,”杨嗣昌迟疑了一下,便又道:“五天之内连克五城,这个任务,怕是有些不易!”
“来得及,来得及!”李正见杨嗣昌终于就范,便哈哈一笑,道:“大人若不嫌弃,小弟这里便有一计,当可助大人马到功成,所向披靡!”
杨嗣昌听了,自是大喜。当下,便找出地图沙盘,与李正就行军路线、人员部署等问题细细研究了起来。
直用了一个多时辰,两人方才计议已定。
“大人收复失地之日,亦将是大帅安然返回之时!小弟预祝大人旗开得胜,早奏凯歌!”
李正高声说了一声,便满面红光地告辞而去了。
然而,李正没有想到的是,杨嗣昌竟然还另有主意!
前脚送走了李正,后脚他便吩咐亲兵:“去,让吴襄速速前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