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义想到了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在刚刚的谈话中,乌力吉竟是与莽古尔泰不约而同地说了句相同的话:“暂且住上几日。”
他本就是在无意识地瞎琢磨,起先倒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可是,当他反复比较了两人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与语气之后,却是突然发觉到一些异常的情形。
莽古尔泰说这句话,是为了稳住自己不可莽撞行事,其中的虚情假意倒也不难看出。可为何乌力吉在说这句话时,同样也是眼神躲闪,给人一种言不由衷的感觉呢?
紧接着,他便又想到了一件事情。上一次两人交谈的时候,也就是去莽古尔泰王府的那天早上,乌力吉对自己分明是满怀着热切与欣赏,可为何今日突然又变得如此冷淡,甚至还有点儿敷衍呢?
更令杨天义大惑不解的是,乌力吉曾经说过,他们是来自蒙古科尔沁草原的,那里距此有千里之遥,他们又怎么会在沈阳有亲戚呢?
怀疑的种子一旦萌芽,便会像一株野草般的疯狂生长。
虽然这些理由确也有些勉强,可不知为何,杨天义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总感觉乌力吉像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自己。他翻身下床,站在窗边悄悄向外张望——乌力吉仍是端着枪站在原地,姿势固然是不太标准,可态度却是那么的一丝不苟。
杨天义并不清楚乌力吉的魔术到底是怎么样,而单就他这种精益求精的精神,便让杨天义心中暗自钦佩不已。
可还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见一名贝勒府的卫兵已是走进院中,大声地向众人宣布了宫里刚颁布的一道命令。
由于皇太极寿宴在即,自今日起,沈阳城开始实行为期二十天的宵禁,凡是夜晚出行者一经发现,不问情由即行拘禁。另外,从明天开始,还要有一次至少三天以上的全城大搜捕,届时,所有的酒楼客栈都在搜查之列,而所有身份不明的外地人亦将被带回官府一一盘问。
那名卫兵最后便说道:“贝勒爷让我告诉你们,这些天没事儿就尽量不要外出,晚上更是绝不可出门。现在是特殊时期,要是有谁私自乱跑,被抓进大牢那就自认倒霉吧!”
说完,那名卫兵便在众人面面相觑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了。
众人便是一片叹息之声:原本还想抽空到城里转转玩玩的,这下可好,看来只有等到献寿表演完了再说了!
而杨天义却是注意到,唯独乌力吉似是恍然未觉的样子,身体也是一直保持不动,仿佛连这样的禁足令都不能打扰他的心神半分。
可是,这道命令对于杨天义来说,影响还是不小的。
客观地说,他现在就属于那种身份不明的人,再像前两天那样随意在大街上闲逛,恐怕就没那么方便了。而宵禁虽然还不至于局限到他的行动,可若想要跟马福马贵他们见面,只怕也要换一种联系方式了。
反正还有这么多天,杨天义倒也并不着急,大不了以后就当个夜游侠吧,白天的时间嘛,那就拿来睡觉好了!
心里这么想着,他便又躺倒在床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被哈图温叫醒了起床。而吃罢晚饭,待众人渐次进入梦乡的时候,杨天义却是又换上了莽古尔泰所送的夜行衣,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小院,穿墙越户地踏空而去。
一路之上,除了来往频密的巡哨兵丁,大街小巷里果然是空无一人,寂静一片。杨天义不愿被人发觉,便时而隐藏,时而疾行,直用了半个多时辰,方才来到了与马贵约定见面的地方。
瞧过四下无人之后,他便以匕首在隐蔽处刻了几个符号,然后,就又赶往莽古尔泰的王府去了。
彩云仍是一如既往地守候在张海的身边。
她自然也听说了新颁布的宵禁令,原以为杨天义已不可能再来,而当她意外看到那张恢复原貌的俊朗面孔时,心里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既惊喜、又担心,既佩服、又埋怨,既期待,又拒绝……而刚刚踏入房门的杨天义,却也立刻便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张海下午时终于苏醒了过来,而且还吃了些东西。不但如此,彩云还按照杨天义留下的药方,新熬了一些药汤,也喂他喝了下去。
“只是大哥的精神仍是萎靡不振,意识也不太清醒,”彩云在杨天义身后轻轻地说道:“大夫来的时候也说了,能不能渡过生死关头,或许还要再等上两天。”
“那大哥他可说些什么没有?”杨天义注意到,这几次彩云对张海都是直接以大哥相称,而没有再添上一个“你”字。他心里明白,她这是有意与自己拉近距离,以示她对张海已视为亲人一般。故而,对她的态度也是和善了不少。
彩云摇了摇头,却是说道:“大爷,明天您还是别来了,路上查得这么严,实在是太危险了!”
“危险在不同人的眼里,有不同的定义。”杨天义淡淡一笑,便道:“你不用担心我,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这么从早到晚的,身体熬垮了可怎么办?”
彩云听罢,竟而嘻嘻一笑,又用她那招牌似的妩媚横了杨天义一眼:“小婢不用担心自己。”
“嗯?为什么?”
“有大爷您担心我,小婢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个女人,总是这么不失时机地来挑逗自己。
杨天义便板起了面孔,嘴里哼了一声,又道:“我可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万一你撑不住了,我大哥没人照顾可怎么办?”
“这么说,您对我还是很满意喽?”彩云又一语双关地说道。
不得不说,对付这样玲珑剔透的女人,杨天义总有种捉襟见肘之感——顾得住前面顾不住后面——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便将谈话戛然而止:“行了,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现在,你还是下去休息吧,晚上我来值班。”
“大爷,其实——”其实,彩云并不在意杨天义是否能记得自己的好,她只是对他这样一个特别的男人有着莫大的兴趣,但话到嘴边,却是又改口说道:“其实小婢白天也能睡觉,不必您晚上再特意跑这一趟了……”
“我做的都是我该做的事情,而你现在该做的,就是下楼去睡觉!”
见杨天义的语气中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彩云只得暗自叹了口气,也打消了陪他多聊一会儿的念头。可临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却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便又停下了脚步:“大爷,小婢想知道——”
“我说过了,不许问!”杨天义已猜到她想问什么,便提前打断了她的话,随即又走到了门边,用手向下一指,便把房门给关上了。
“哼,就算王爷不说,你也不说,那我也有办法打听出你到底是谁!”彩云气呼呼地往门上比划了几下拳头,忽又粲然一笑,便轻手轻脚地走下了楼梯。
即便是独自一人,彩云也不敢睡得太死,第二天天不亮便起床上楼去了。就在她推开房门的那一刹那,却是瞧见一个黑影正飞身从窗口跃出,而当她疾步走到窗边时,他却早已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之中。
彩云心中顿时一阵失望,低头之际,却是赫然看到身边的那张木桌上,竟是有一张用茶水画出的笑脸。她伸手抚上了那张“笑脸”,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容。
杨天义回到贝勒府时,小院里还是一片漆黑。可当他经过乌力吉的房前时,却是隐约听到屋里似是有什么动静。他心里一动,便凝神细细听去——没错,正是乌力吉压抑的哭泣之声!
杨天义马上便意识到,这其中,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而且,还极有可能与阿秀有关!
他想也不想,便从窗子翻了进去,循声来到了乌力吉的床边,果然见到乌力吉正蒙着被子在床上隐隐抽泣。
现在,他几乎可以肯定,一定是阿秀出事了!
正如阿秀对于杨天义的复杂感情一样,杨天义对阿秀也是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这一段爱情,来得太过突然,而且他也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他扼制它生长的努力并没有奏效,反倒是在阿秀识破他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被她自己给连根拔起了。
杨天义能够清楚地体会到自己的无动于衷对阿秀所带来的伤害,可每当他想要去安慰她一两句的时候,却又不得不告诫自己:让她感觉不到自己的付出,才是让她尽快地走出痛苦阴影的最佳选择。
有时候,无情便是有情!
但是,这并不代表杨天义就会漠视其他人伤害她的事情发生!
他的伤害,是为了她免受更深的伤害。除此以外,谁再想要伤害她,那就要问问自己的拳头答不答应!
杨天义一把掀开了乌力吉的被子,盯着他在黑暗中模糊一片的面孔,声音虽然压得极低,却是丝毫掩饰不住语气中那寒彻入骨的冰冷:
“告诉我,阿秀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