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为亮早就盼着王承恩开口说话了。
眼看魏、杨两人已是越吵越僵,此时他若再不发言,只怕双方便要当场打了起来。到那时他再想要阻止,魏敏脸上吃不住挂落,事情可就不知该如何收场了。
可魏敏显然是一肚子的怒火还没有发泄完。
他本就对杨天义颇有因妒生恨之意,而这几日与贼兵作战的接连失利,更加令他心烦意乱,焦头烂额。偏偏在这时,杨天义又跳出来跟他叫板,如何不教他气急败坏?
“杨天义,本官让你说话那是给你面子,你若是不知好歹,妄语干涉我山西军务,单这越权逾分之罪,本官就让你吃不了——”
“魏大人!你说完没有?”王承恩疾言厉色地打断了魏敏。
魏敏着实地吓了一跳。
他不是没有听到王承恩的话,只不过他一向发号施令惯了,也从未有过被打断的先例,故而在心理上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直到再次听到王承恩的声音,他才猛然意识到——王公公,已经发火了!
虽然同样是钦差,同样品级低下,但是,杨天义可以得罪,王承恩却是万万不能!
魏敏马上收起怒容,换上一副笑脸,施礼赔笑道:“王公公,下官一时情急,倘有冒犯之处,还请公公海涵。”
“杂家不过是一个宣旨钦差,又岂敢耽误魏大人议论军机要事,若说冒犯,也是杂家冒犯魏大人才是。魏大人此言,可是要折杀杂家了!”
王承恩的一番话,犹如不带血的刀子,将魏敏的心刺得滴滴冒血。
“王公公言重了,下官也是口不择言,但绝无影射公公之意!只是未免言语唐突,望公公恕罪。”
“杂家哪有权力降罪于你?魏大人太抬举了!”王承恩冷冰冰地说道。
魏敏心里明白,这些做了太监之人,由于身体上的缺陷,而难有做官的指望。平日里又在宫中狐假虎威惯了,好不容易接上一趟外差,便尤其在意地方官员的恭敬。态度上略有不妥,就极易触动他们敏感的神经。
只不过在这大厅之中,当着自己一干下属,若是表现得太过谦卑,魏敏却也抹不开这面子。
于是,他便只一个劲儿地说道:“哪里,哪里。”
王承恩却是不再与之纠缠,看了一眼对面昂然而立的杨天义,清了一下嗓子,振声说道:“钦差西北安抚使杨天义!”
“臣在!”
“听旨!”
该来的终于要来了!
这哪里是旨意,分明是命运的裁决书!
“臣,杨天义,恭迎圣旨!”杨天义趋前几步,一撩前襟,双膝跪倒。
杨天义满以为王承恩会从衣袖中取出一段黄绫,展开之后便是“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之类的一段台词,却没想到,王承恩只是坐直了身子,然后目视全场,声音嘶哑地说道:“圣旨已在乱军之中不幸遗失,本钦差只能口述旨意。魏大人、卢大人、徐大人,旨意也与你们有关,便请一同跪下听旨吧!”
杨天义的脑子“轰”的一声就炸开了!
什么玩意?圣旨丢了?还有这种事儿?
这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了吧?
这就好比那什么——片刻间,杨天义也想不出该如何形容这种荒诞不经之事。
老天啊,你能不能不这么玩我啊?
怪,怪不得他说是听旨呢,这还真的是“听”啊!
王承恩记心极好,圣旨虽是没了,可他复述起来却如同历历在目,言语之中未见丝毫迟滞。等杨天义回过神来,他已是说到一半了。
“……为彰其功,着授永平府山海卫千户,山海关车右营游击将军。”说到这里,王承恩似乎有些气力不支,便停了下来,微微地急促喘息,并不时伴着几声咳嗽。
前面那些歌功颂德的话,既是无关紧要,而且听了也是不懂,只这个什么游击将军,杨天义却是知道的:自己的卫队首领王清印,便是一名参将,而游击将军,好像比参将还低了那么半级!
这时,杨天义便听到旁边有人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原来,就是一个游击啊。像这种官,在自己的手下,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简直是不值一提!”魏敏心中暗想。
杨天义却是另有想法:管他呢,以前自己无品无秩,这游击虽小,怎么着也算是有品有职了!甭管怎么说,也算是升官了!
“臣,领旨谢——”杨天义正要叩谢皇恩,却不防忽然被人拉了拉衣角。
卢为亮心里有数,这圣旨,肯定还没说完。
“杨大人莫急,圣旨还未宣读完毕。”王承恩调匀了呼吸,便又正襟危坐,继续说道:“另,因山西匪患猖獗,剿灭不力,兼财力匮乏,军需短缺,特命杨天义仍以从三品衔暂领山西督抚之职,即行负责平叛筹款相关事宜。并赐尚方宝剑,遇有不遵号令者,四品及以下文官武将,可先斩后奏,四品以上者,奏而候斩!期速建功,勿失朕意!钦此!
杨天义只听得一阵茫然:督抚?督抚又是个什么东东?还有尚方宝剑?那剑呢?
卢为亮则是一片欣然:没想到啊没想到,居然是特授督抚!虽说品级未足,可这官职却已在魏敏之上!这一把,果然是赌对了!
而魏敏却是满脸忿然:怎么?这就爬到我头上来了?转眼之间,便想抢班夺权不成?天底下,哪有这么容易之事!
王承恩身体还极为虚弱,这一长段话说下来,面色已变得苍白如纸,躺下喘歇了好一阵子,方才缓缓起身,淡淡一笑道:“杨大人,怎么还不领旨谢恩啊?”
杨天义这才灵醒过来,赶紧叩头谢恩。
卢为亮、****等人便也跟着高声领旨。唯独魏敏仍是面色铁青,一语不发。
王承恩的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难看,声音也阴沉了起来:“魏大人,你敢抗旨不遵吗?”
魏敏知道,自己已经把杨天义得罪深了,此时若是接旨,便等于屈于他的管辖之下,以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只怕是日后便难得有好果子吃!
无论如何,这旨意绝不能接!哪怕是,能拖延一段日子也行!
魏敏“噌”地一声站起身来,昂声说道:“王公公,非是下官有意抗旨,只是仅凭王公公几句空口白话,就要让下官交出军权,下官恕难从命!只怕这山西数万将士,也无法心服口服!”
“怎么?你以为本钦差敢假传圣旨吗?”王承恩的语气变得无比峻严。
“公公自然不会假传圣旨!”魏敏已是箭在弦上,而此事又关乎自己的官位前程,即使是要得罪王承恩,那也顾不得了!
于是,他便语气强硬地说道:“只不过,下官执掌一省军务大权,这一未亲眼瞻慕圣旨,二未得见令箭印信,三又没有尚方宝剑,若是轻易便将此重任贸然转交他人,只恐有负圣上所托!而杨大人他身无一物,便是有令怕也难行!”
听到这番话,杨天义刚刚有些松泛的脑袋,便再次“轰”的一下绽放了!
原来,不但圣旨丢了,连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居然也全都没啦!
那自己还当个哪门子督抚啊?难不成,真的要拿支鸡毛当令箭,举根棒槌当宝剑?
之前当钦差就已经够憋屈了,没想到这督抚,居然当得更加窝囊!
老天啊,你非要玩死我才肯罢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