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士才子数曹植
曹植(192—232年),字子建,沛国谯人。三国曹魏著名文学家,魏武帝曹操之子,魏文帝曹丕之弟,生前曾为陈王,去世后谥号“思”,因此又称陈思王。
曹植是建安文学代表人物,后人因他在文学上的造诣,而将他与曹操、曹丕合称为“三曹”,南朝宋文学家谢灵运更有“天下才有一石,曹子建独占八斗”的评价。
旷世枭雄曹操有很多儿子,其中最为出众的有两个。一个是曹丕,继承曹操衣钵,是魏晋时代实质上的缔造者;而另一个,就是才高八斗的曹植。作为魏晋早期最为出色的文学家,曹植可谓独领风骚,被后人誉为“仙才”。更难得的是,曹植容貌俊美,行止飘逸,是公认的贵公子。而这样一个风采卓绝的人物,其内心却也有着阴柔的一面,堪称魏晋时代的“伪娘”典范。
那么,曹植这个“伪娘”是如何炼成的呢?
“鳣”不再“妾薄命”——夺嫡之祸引发的质变
有人将曹植傅粉施朱作为其“伪娘”的证据,未免偏颇了。要知道,在当时,男子傅粉施朱是一种普遍现象,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礼节。曹植的“伪娘”形象并非如此浅薄,而是另有乾坤。
曹植的“伪娘”之路,始于同曹丕的夺嫡之争。这场争斗其实纯属无妄之灾,曹植本人对这个王位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但曹丕对这个狂放的弟弟芥蒂颇深,一直处心积虑想要把他除掉。因此,在曹操死后,曹植便备受哥哥的打压,几次险些丧命。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曹植被曹丕以诸如“醉酒悖慢,劫胁使者”这样的借口一贬再贬。侄子曹睿登基后依然不得重用,虽被封王,但十年内三次被迫迁都,这样的“王”,实在同小丑别无二致。
政治上的失意迫使曹植把大部分注意力转移到了文学创作上。魏晋时代的文人有个怪癖,叫“男子作闺音”。好好的男人,偏偏喜欢用女性视角和口吻来写作,怨妇腔调尤其受才子追捧。综观中国千年历史,如此古怪的文学风气也只有魏晋时期才能得见。曹植作为建安时代最为出色的文学家,写起这种“闺音”来游刃有余。对于曹植来说,借弃妇、怨妇之口诉说的悲惨境遇其实正是自己内心愁苦的写照。久而久之,他笔下文字所虚构的一个个“女性形象”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曹植的内心,形成了一个新的“自我”。如果说稍后要讲到的何晏的“伪娘”是一种至美至柔的浓妆艳抹,那么,曹植的“伪娘”就是一种更加深层次的精神状态,是略施粉黛的纯粹质朴。
在曹植早年的诸如《鳣篇》这样的诗篇中,叙说的主要是自己的志向,“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是何等的豪气干云!鲜衣怒马的蓬勃少年跃然纸上;等到了《妾薄命行》,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看似夜御欢场的公子行录,但标题却暴露了诗句真正的主旨——妾,乃女性的自谦之称,这首诗分明就是薄命红颜的叹息之词。“御巾裛粉君傍,中有霍纳都梁”,这样细腻的描写,如果不是作者有着同样凄凉的心境,是怎么也摹写不出来的。
在魏晋以前,中国文人对美女的描写大都集中在外表上,将“美人”等同于“美物”,是没有灵魂的躯壳。写美人虽然也是借以抒胸臆,但阐释的基本都是男人的“志”,而非女人的“情”。但曹植的女性题材作品却突破了旧有的形制,让自己笔下的女性活化了,升华了,从扁平的辞藻变作了或妖,或闲,或怨的鲜活形象。女人难测,男人写女人心境向来是个难题。但曹植却写得如鱼得水,仿佛自己就是个弱质女流,外表雍容华贵,内里气质脱俗。《艺圃撷余》有云:“秀色若可餐也。余谓此言惟毛嫱、西施、昭君、太真、曹植、谢朓、李白、王维可以当之。”这毛嫱、西施、昭君、太真都是绝色佳人,倾国倾城都不足以形容她们的美貌。能够比拟这样的美女,曹植的姿容,果真对得起“伪娘”二字。
浮萍寄清水——爱情悲剧催生的悲曲
曹植前后有过两任正室。古人更换正室,要么是休妻,要么是妻子亡故。曹植属于后一种,而且前妻崔氏还是横死。
事情的起因是一条裙子。一次曹操组织全家人观礼,崔氏穿了一条艳丽的裙子出席。可能是受夫君狂放性格的影响,也可能是自恃身份显赫,崔氏的这条裙子在形制上是僭越的。也就是说,她穿错了衣服。至于僭越多少,书上没有记载,但可以肯定的是,曹操见到以后很不高兴。偏偏造化弄人,一阵狂风又将崔氏的裙摆吹翻了。这下曹操坐不住了,勃然大怒,当场勒令崔氏回家。没多久,又把崔氏赐死了。因为一条裙子搭上了一条性命,想必无论是崔氏还是曹植都万万想不到吧。
崔氏出身名门,是尚书崔琰的亲戚;而崔琰在不久之后也被曹操诛杀。因此有人分析,曹操赐死崔氏是一场为曹丕铺路的“政治秀”。这种说法未免有附会的嫌疑:一来先杀崔氏再杀崔琰难免本末倒置,很容易打草惊蛇;再者,崔琰是坚定的“太子党”,是支持曹丕的,杀他来为曹丕“铺路”,简直匪夷所思。
不管怎么说,崔氏的横死对曹植来说是很大的打击。政治上不得志,情感上又遭遇挫折,曹植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他在《浮萍篇》中写道“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表面上看是在为自己的遭贬鸣冤,实则是替亡妻抱不平。想她就会变成她,对亡妻的思念无形中加重了曹植的阴柔心绪,“闺音”文字愈加娴熟。他在《弃妇诗》中,把一个因无法生育而遭到遗弃的女子的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在当时,女子无后是弥天大罪,被扫地出门也只能怨天,不能怨人。“反侧不能寐,逍遥于前庭。踟蹰还入房,肃肃帷幕声。”这种心境恰好迎合了曹植当时的失意状态,可以说,曹植此刻已经完全把自己化身为弃妇,心中苦闷悲愁都借“闺音”抒发。孰男孰女,亦真亦幻。
种葛南山下——成熟的“伪娘”气度
在经历了前半生跌宕起伏的人生洗礼之后,曹植在文学上日益成熟,文字凝练,不见浮华。仿佛历经风雨的少女茅塞顿开,羽化为风情万种的少妇一般。这种优雅哀伤的气质自成一格,愈发令人怀疑曹植的躯壳下藏着另一个“她”。
此时曹植笔下的女性,不是遭人遗弃的怨女就是“望眼欲穿思良人”的思妇,总归逃不脱一个“怨”字的束缚。怨妇形象植根曹植的诗作,说的是各自不同的遭遇,抒发的却是同样凄苦的情感。说到底,这都是曹植自己心底的“那个她”在作祟。
《种葛篇》是曹植心底的“她”的集大成之作,充分展现了曹植内心的“伪娘”之气。诗作写的是一个因色衰遭丈夫休弃的怨妇,外出散步触景生情,哀叹自己的遭遇。古时候休妻,是要符合一定的礼法的,即所谓的“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又称“七出”。显然,因妻子色衰而弃她而去,并不合礼法,是很薄情的。换言之,以这种题材写作,实际上是在控诉男权社会的不公。这在当时是很出格的事情——虽然同时代的文人也写了不少女性题材的作品,但大部分都是“思人”或者歌颂爱情的“良文”。曹植自己早前写的《弃妇篇》虽然写的也是弃妇,但同这篇中的夫人却是两种不同的情况。《弃妇篇》的妇人因无法生子遭到休妻,自己是没有什么怨言的,只是感叹命运坎坷;而《种葛篇》则完全是一种控诉。“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新婚之时,女子容颜俏丽,夫君甚是喜欢,举案齐眉,尽享鱼水之欢。等到女子“行年将晚暮”, 夫君就喜新厌旧,违背自己的誓言。弃妇从幸福的云端直落绝望的谷底,被逐出家门,到南山种葛。
“葛”这种东西,纤维可以织布,根块可以食用,但都只是代用品。“葛”这个字在古代又大都是与贫贱联系在一起的。弃妇在南山种葛,显然生活非常困苦,只能靠葛粉为生。“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弃置委天命,悠悠安可任。”仿佛集万千哀怨于一身,自暴自弃,真是怨气冲天,遮天蔽日。细细品味,就会发现这种幽怨心情是曹植当时的真实写照。曹丕当政,曹植顿时如同色衰的女子一样失去了宠爱的光环,处处受制于人;好不容易熬到侄子上台,想要一展拳脚,又被弃之不顾,一贬再贬。心路历程正好同种葛南山的弃妇暗合;虽然最后被封陈王,还娶了谢氏为妻,但这对于孤傲的曹植来说不仅说不上恩典,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屈辱——谢氏是陈郡的“地头蛇”,曹植这种失势蛟龙压得住人家的气焰才怪。虽然没有明确的记载说曹植在陈郡生活失意,但从他的诗作分析,曹植人生最后十几年的日子并不好过。弃妇的心境日益强烈,终于有了《种葛篇》这样的文字问世,借以发泄苦闷。苦情到这时,曹植心中的“怨女”终于健全了肌体,破茧成蝶了。
纵观曹植的一生,起起落落,受尽了苦楚。虽生在帝王家,却没有窥伺王位的机遇和资本,只能一心纵情诗词歌赋。几经希望,收获的是更大的失望和绝望。这种曲折的心路让曹植成为魏晋时代最为另类的“伪娘”——不具备充分的女性特征,却有着十足的阴柔心灵;外表阳刚伟岸,内里柔情万丈,矛盾的特质赋予了曹植非凡的魅力。陈思王斯人已逝,他的绝世风骨、绝伦之“伪”却愈发耀眼,浩荡千年。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
链接一:曹植密码:七步成诗中的玄机
曹植“七步成诗”的典故可谓无人不知,世人都赞曹植机敏,斥曹丕狭隘。然而,这首《七步诗》中隐藏的秘密恐怕并非人人都能参透,值得我们细细玩味一番。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四句诗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七步诗》,连小学生都背得出来。不过,现在的“四句版本”其实是删改过的,曹植的原始诗句其实是六句!
《七步诗》的出题者曹丕也是建安时代知名的大文豪,深谙诗词之道。曹丕出这道题,意在试探弟弟的才华。建安时代的诗,都是五言六句。写诗当然需要思考时间,但对于曹植这样的天才来说,一步的时间就够了!一步一句,到第七步落脚的时候正好作完这首诗。显然,如果只需要曹植作四句诗,是不用给他七步的时间的。因此当曹植作完这首诗之后,曹丕才会“面有惭色”,一来感慨诗词寓意,二来折服于曹植的才思敏捷。
那么被删掉的两句又是什么呢?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
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原来是有人把这六句的诗“缩编”成了四句。别小看这“小小”的差别,诗句的寓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先看原文。第一句“煮豆持作羹”,说得很清楚,是有人要煮豆作汤羹,因此要燃萁煮豆。原文明确地指出,燃萁煮豆是存在一个得利的“第三者的”,因此豆才会“釜中泣”,一方面泣的是“萁在釜下燃”,手足相残;另一方面泣的是“相煎太急”正中了“第三者”的圈套!而修改过的诗句却无此意,把蕴含深意的“提醒”变成了单纯控诉手足相残的“申诉”。
那么,曹植“提醒”曹丕要注意的那个“第三者”又是何许人也呢?这个人,就是后来篡夺曹魏天下的司马懿。司马懿心思狡诈,诡黠善变,是一等一的阴谋家。曹操当年就曾经说过此人“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但司马懿跟曹丕私交甚笃,颇得曹丕的信赖,被视为左膀右臂。曹丕对于曹植的芥蒂,在一定程度上是由于司马懿的背地挑唆所致。聪慧如曹植怎能不知?因此,曹植借这首《七步诗》提醒哥哥要注意自己身边的这个燃萁煮豆之人。
几句之差,诗文含义天差地别,贵族之间权谋游戏的奥妙并非我等平头百姓能够轻易猜透,真是字字珠玑,步步险恶。
链接二:狂士才子的政治麦城
曹植自幼聪慧过人,十多岁就“论及辞赋数十万言,善属文”,堪称微型图书馆,才子成色绝对十足。每次遇到曹操考验文略,总能在兄弟中间脱颖而出。曹操曾经认为曹植是儿子中间最为出色的,可担大事,几欲立为世子。不过碍于“立长不立幼”的老规矩,这种想法也仅仅是在曹操脑子里盘桓而已,并未有什么实际的行动。但曹植在少年时非常得宠倒是真的,已经对曹丕的地位构成了实质性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