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留给我们的,竟有如此无尽的悠远怀想。
去印度,当然要去印度。
真正让这个梦想落到实处的,还是南航的特价机票。那天晚上,一个人守在电脑前,红着眼睛研究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去印度吧。广州直飞新德里的往返机票,连税1850元。那是2011年9月的一个夜晚,而我们的印度的出发时间,是半年后的3月。
只有11天,却计划着要行走北印6城,至于首都新德里,则完全成了中转站。在反反复复的考量和筛选中,最后不得不忍痛割掉了萻提伽耶,那个佛祖当年顿悟的地方。
从在新德里胜利门遇到第一次热情的搭讪开始,瓦拉纳西、阿格拉、斋浦尔、焦特浦尔和乌代普尔,轮流成为了那些天的目的地。3月7日深夜抵达新德里,第二天竟然刚好是印度最热闹的洒红节,我们被印度人热情友好地泼洒了满身的各色颜料,于是从一开始,浓烈绚丽和腾腾欢声似乎就贯穿了北印之行的全程。
每一处都有极致的美,每一处都在令我们一再地慨叹着“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每一处都被全盘接受。当看到街边有男人随意小便,我们似乎没那么惊讶和厌嫌,人家的生活就是这样,作为路人,何必过于大惊小怪?
关于这次北印,朋友间还传说着一个有趣的故事。在我们出发前一个月,广州的女友丰丰和朋友也去了北印,她们原计划10天的行程,只坚持了5天就狼狈而归,据说全程贵宾级待遇,但还是受不了。于是另一个朋友就跟我们打赌,说只要我们坚持完全程,就请我们饕餮。最后的结果是他靠谱地请了饭,并由此让一帮热情的朋友发起一个叫做“一周一会”的聚会,号称要一星期聚会一次。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其中的一帮朋友,居然在广州珠江边琶醍创意园里合伙开了一间名为“一洲汇”的日式料理店,做得风生水起,成为城中料理名店。
从新德里飞到瓦拉纳西,度过了洒红节的后半段最热闹的时光,第二天清晨赶到恒河边去看晨浴。船行河面,河岸边彩色的瓦拉纳西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反倒有着极其别致的美。虽然上游正在烧尸,但过一会儿就看到大家都在沐浴,甚至还看到一位老者半裸着站在河水里,认真地洗刷着自己的舌苔。同行的朋友脱掉上衣,跳进恒河里浸了浸自己的身体。那一刻,我们坐在船上,竟是无端端地觉得,他是有福的,从此他应该会百病不侵了。
时间那么少,想去的地方那么多。这次旅行,每一站的住宿和交通都提前预订,我甚至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如何在网站预订各城间的火车票和国内机票。在瓦拉纳西的第二天傍晚,我们便要乘坐传说中极可怕极拥挤的火车去往阿格拉,那个有世界上永恒眼泪的小城。
事实上,作为本次旅行的召集者和筹划者,我对印度怀持着极度警惕,这完全是因为我被各种传说吓着了。本着对朋友们负责的态度,我预订的酒店和火车都是非穷游级别的。而为了节约时间,这一天,我们要在火车上过夜,翌日凌晨5:55,我们将抵达阿格拉。
第一次的印度火车之旅,竟然是欢乐的,虽然是硬卧,却也完全没有之前传说中的拥挤和脏乱。邻铺的当地很友好,没多久我们便坐在人家的下铺痛聊起来。为打发漫漫长夜,我掏出一包洽洽瓜子,他们没见过瓜子,朋友便教他们怎么吃。一时间,至少我们这个隔间里,真是欢声笑语一片。只是没想到火车空调太足,找出能用的衣服胡乱裹上便能安睡一晚。我们甚至没有遭遇最常听说的晚点,清晨6点刚过,我们已经站在阿格拉微明的苍茫天色中。
天气微冷,一个乱发长胡须的老者潦倒地蹲在街边,烧起一堆落叶,伸出双手默默地取暖。我们在路边小店早餐,想着先去找到预订好的B&;B酒店(Bed and Breakfast,简称B&;B),然后就去阿格拉堡,至于泰姬陵,要留到明天清晨。
这间B&;B是此行最便宜的住处,也是犹豫了好久,决定还是体验一下。不料这个B&;B竟是在一处拐弯抹角的住宅区里,一幢三层小楼,一个美丽的小院子。老板极热情,招呼我们到三楼。我们都对这两间2500卢比的房间大为满意,三楼还有露台,夜里可以在这里喝着啤酒看星星。
这时,夜宿火车的恶果来了,我的全身开始奇痒,数一数,竟然有一百多个疱疱,不知道是蚊子还是跳蚤干的。但我也不在意,抹一通清凉油,洗洗脸就出门了。
红色的阿格拉堡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想,极致雄伟,极致精致。我们在这个红沙石的城堡与皇宫里徜徉,着迷地注视着每一件艳丽丰满的纱丽(纱丽服:印度、孟加拉国、尼泊尔、斯里兰卡等国妇女的一种传统服装),又在未开放的什希玛哈尔宫(Shish Mahal)的窗外向内努力窥视那面镶满了马赛克工艺镜子的墙面……再来到穆沙曼布尔宫(Musamman Burj)和哈斯玛哈尔宫(Khas Mahal),这座美丽奇异的八角形白色大理石宫殿,就是那个为心爱的女人修建了泰姬陵的沙·贾汗晚年被儿子囚禁的地方。我们在此处远眺,纯白泰姬陵在城市的远处。这位伟大的君王,当年以被囚之身远眺妻子的陵墓时,会是怎样苍凉难耐的心情呢?
在北印3月的艳阳天,我们一路遭遇了各种搭讪及求合影,而我们也从最初的新奇热情,到后来完全倦怠了,觉得这里的人怎么就喜欢这些啊。在阿格拉堡小歇时,同伴干脆说:“不如来一段录音吧,再有人搭讪,就直接播放给他们听。”掏出手机,她一字一句用英文说:“你好,我来自中国,我叫Salusiya,我很喜欢印度,明天要去斋浦尔,但是现在我很累,不想聊天……”我们哈哈大笑起来。是的,我们真的不想把那些类似的搭讪重复来重复去。
当然这只能是一个玩笑。还没有离开阿格拉堡,我们一边看着人家的纱丽一边盘算着,一会儿就要去贾玛清真寺(Jama Masjid),这是沙·贾汗于1648年为他最喜欢的女儿贾汗娜拉公主(Jahanara)修建的。我们说笑着,觉得这个男人真是好玩,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就是建筑吧。——而我们要去这里,其实是另有打算,因为,据说这座清真寺的脚下就是繁忙丰富的克纳里(Kinari)集市。是的,是当地人爱逛的集市。
街道狭窄拥挤,大家或步行或摩托或小车,拐来拐去居然能够片衣不沾。这个集市的东西完全比不上后来我们在斋浦尔所见的丰富,可是,我们仍然沦陷在因为阿格拉堡的纱丽而勾引起的狂热中。我扑进一间美丽的纱丽店,任由主人从后仓搬出一件又一件的纱丽,任由人家为我们试穿。各色纱丽披挂一身,我们反而迷茫了:到底选哪件才好?直到同行的男生有些生气了,觉得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虽然行前他自告奋勇要做拎包的苦力——我们才终于做了最后的决定。我挑的是一块六米长的大红的绣着美丽眩目花纹的布料,在身上绕来绕去,就是一袭好看的纱丽了。忍不住跑到街上去,用不知道是谁家的男人及摩托车作背景,叫朋友拍了一张照片。呵,真是好看啊,可到底还是露出了脚上的解放鞋。我们笑,所以这就是所谓的“露了马脚”吗?
当店家拿出软尺说要量尺寸时,我们才知道,原来纱丽除了那块直截了当的布,还要根据个人尺寸定做一件小小背心。店家说:“留下酒店地址,晚上我们送去。”虽然行前我们一再互相提醒,印度遍布骗局,一定要小心谨慎,可是我们沉沦在对纱丽的美丽疯狂中,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儿,直到付了全款,傍晚时回到B&;B,才突然想起来,万一人家不送来呢?
翻出店铺名片,我们很小家子气地把忧虑告诉B&;B老板。老板安慰了我们几句,就打电话过去,然后转头告诉我们说,晚上8点送来。我们都是擅长及时行乐的人,所以也就真的在露台上喝起了啤酒。刚过8点,纱丽真的送来了,老板和老板娘一声声地配合着,赞美着我们,说:“你们的眼光真好,真美丽。”可是另外一个问题又来了,到底应该怎么穿这纱丽呢?老板娘挽着同伴的手,像抱婚纱一样地抱着纱丽,脚步款款,下楼去到人家的卧室。没多久,同伴就满脸幸福地回来,说:“会了会了会了。”
这个夜晚,因为纱丽、啤酒和星空,因为风趣热情的老板一家,在阿格拉的夜色中,我们持续地微醺着,觉得人生再好也不过如此了。
清晨不到7点,我们就已经在泰姬陵的门外排队了。大家都说要赶早,不然天亮后人多起来,泰姬陵就是另外的味道了。虽然头天傍晚我们已经去泰陵姬东门附近的原野,隔着河岸远眺过黄昏的泰姬陵了,可是,这个被泰戈尔称作“面颊上一滴永恒的眼泪”的陵墓,还是让我无限期待着。我隐约觉得,它应该和其他的一切地方都不一样。
没想到,当这座被广泛传颂的建筑真正在晨光中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是被前所未有地震撼了。清澈的蓝天,微凉的空气,半透明的大理石,美丽的轮廓,花园水道里覆满宝石的泰姬陵的倒影……一切都有着梦幻般奇丽的气息。我确定,此处一定是印度最美的地方,虽然未来的行程里,还有好几个城市还有好多处城堡与宫殿。
和同伴走散了,一个人慢慢走近它,又在外围绕了一圈,始终不肯轻易地走进去。赤足走在洁净微凉的地面,仰头看那些光洁的圆柱,那些精致细密的雕刻,那些遍布建筑外立面的美丽花纹。每一道缠绕的树枝,我都觉得那上面应该有小鸟的鸣叫。但是,除非身在此处,你才可能真正感受到我的些许感受,而事实上,旅行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就算真正来到此处,也不一定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对泰姬陵有着这样浓烈的爱。是的,我只为泰姬陵本身在沉醉,与沙·贾汗皇帝与玛哈皇后伟大的爱情并没有太大关系。但后来走进陵墓内部,我还是想了想,怎样的爱情才可能诞生这么伟大的爱情纪念啊。
几近贪婪地看着美丽的大理石雕刻,我能感受到,自己骨头深处一直在微微地颤抖着,那样精致繁复,我怀疑自己会不会是密集热爱者。那些缠绕的淡雅花枝,生动地描绘在洁白大理石上,让人又怀疑它们会随着季节变换而生长枯萎。后来同伴们说要去早餐,我仍是舍不得。游人越来越多,我便找到一个与泰姬陵隐秘亲密的角落,坐下来,在阳光下慢慢细读LP上的文字:“有些人说沙·贾汗为了不让领头工匠再建另一座类似的建筑,宁肯在泰姬陵建成之后,毫无慈悲之心地切掉了他的双手;另一些人说这位皇帝想在河对岸建一座自己的黑色大理石陵墓,但因为晚年被他的儿子囚禁,这个想法永远没有实现。”
之前早已知道这样的传说,只是,此刻倚着泰姬陵的大理石壁,伸手就可以抚摸大理石上美丽的镂刻与花纹,再抬头,竟是有些心意微荡。人类的历史留给我们的,竟有如此无尽的悠远怀想。
终于告别泰姬陵,走出来,又是一派热闹无序的人间景象。在门口那些店铺里,为自己挑了一个白色大理石的首饰盒子,盒面上描绘着蓝色的缠绕的美丽花枝。我将它一直带回了广州,像带回一声深深的叹息。我永远不能忘记,当我坐在泰姬陵白色大理石的台阶上,有两个广州的女孩主动走过来,说:“要帮我拍一张看书的照片。”她们说,你这个样子很好看。在阿格拉3月的这个清晨的阳光下,没有人知道此刻的我,其实一直心波微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