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塞奇一顿训斥,布里科尔多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也不回话,只是嘴里不停地叨念:“科尔多吉!我要见科尔多吉!我要见科尔多吉!……”
德塞奇走到瓦泰力身边,低声询问意见,获得瓦泰力的同意后,又走到瓦泰杰布和瓦泰才呷兄弟二人面前嘱咐一番,让他们把科尔多吉的尸体抬到会客室来。
不一会儿,瓦泰杰布和几个年青护卫抬着科尔多吉的尸体走进会客室,将尸体搬放地上,瓦泰才呷将一块牯犸水兽的尸块也放在一边。那尸块正是从那头老战兽中毒受伤的部位切取下来的,创口处的血肉早已乌黑发紫,一看就知道是中了剧毒。部落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老赫嘎见人证物证俱在,更加百口莫辩,独自摇头苦笑。
科尔曲鲁则走上前,慢慢揭开盖在科尔多吉尸体上的兽皮,见到科尔多吉死后脸上狰狞的惨痛表情,吓得往后一跌坐,但手中还攥着兽皮,便就势将遮盖尸体的兽皮全部掀开来。众人均是哗然大惊,门口几个凑热闹的女人赶紧用手捂住小孩子的眼睛,怕吓着孩子晚上做噩梦。
只见那科尔多吉身上并无创口,但整个胸膛和面部布满了紫黑色的淤青,双眼暴突,脸上的肌肉由于濒死时的痛苦而扭曲僵化,甚是恐怖。在座的大多是经验丰富的老渔民,一见此番情形就知道人是憋死在牯犸水兽腹袋中的。
布里科尔多却一下子扑到死去的科尔多吉身上,先是高声咒骂,不停捶打,打了几下,却又抱着死人的胳臂捂面放声大哭起来。那科尔多吉身亡多时,尸体僵硬,任凭“老布里”如何捶打痛哭,自然是活不过来了,只是尸体随之颤动。
科尔曲鲁这时却大声叫道:“好呀!你们说科尔多吉勾结‘乌都舍’袭击部落护卫,还偷袭了‘大库犸’!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们的‘大库犸’死了吗?”
瓦泰力和德塞奇等人都是知情的参与者,以为将老战兽中毒的尸块和科尔多吉的尸体作为物证抬上来,对方就会相信他们所言非虚,认罪受罚。那科尔曲鲁突然发问,却不知意欲何为,虽然“大库犸”也受了伤,但是侥幸中毒不深,当场医治解毒,自然没有死去,所以一时不好回答,便都默不作声了。
科尔曲鲁见瓦泰力众人不说话,知道“大库犸”肯定没事,便哭喊着说道:“好呀!你们‘大库犸’没事,对不对?那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科尔多吉?明眼人一看都知道,这人是在牯犸肚子里憋死的。我们阿都纳塔人从小就在海水里泡大的,怎么会被海水呛死呢?一定是你们把他活活闷死了呀!你们要替畜生报仇,也不用杀人呀!我的涅瓦神灵呦!”
原来阿都纳塔人在大海中相互搏击时,只用牯犸水兽展开打斗,不会直接取人性命。即便对方输了,水兽负伤无法逃跑,也不会再去击杀幸存下来的水兽主人,只是任由失败的人自己设法活命。
而失败者往往会驱使牯犸水兽逃离,如果水兽伤势严重无法游走,主人便会立即从腹袋中钻出来,一来救治牯犸水兽,二来想方设法存活下来。如果运气不好,最终自己也葬身大海,也只能怪自己命运不济,被涅瓦海神收了命去。
这是阿都纳塔人数千年传下来的规矩,一般的人都会遵照行事。因此瓦泰札摩与科尔多克两个部落之间虽然争斗不断,每次牯犸水兽互有损伤,但人员却从未因战而死;就算牯犸水兽负伤身死,只要有其他同伴看护,水兽主人便可保住性命,不会葬身鱼腹。
那科尔多吉虽然触犯了阿都纳塔人的大忌,谋杀“大库犸”,不过既然“大库犸”未死,科尔多吉也可算是罪不至立死。
那科尔曲鲁得理不饶人,借题发挥,又开始神气起来,连哭带嚷地喊道:“你们瓦泰札摩也太欺负人啦!刚才说得那么吓人,原来却是遮掩自己的不是!可怜我那小侄女呀,这么年轻就没了丈夫!可怜我那小孙子呦,还没长大就死了父亲呀!你们一个个都讲的那么义正言辞,现在倒是说说看啊?我们科尔多吉为什么会死在你们这里?又到底是谁下的毒手啊?瓦泰力长老,干脆你把我们三个老头也一起杀了吧!”
瓦泰力众人当时只顾着医治“大库犸”,哪有心情管科尔多吉的死活。待后来德塞奇赶到,众人忙碌完毕,收拾战场,这才发觉科尔多吉已然死在牯犸水兽腹中。几经勘验查问,才判断是被“大库犸”咬死的,不是部落族人刻意杀害。
不过科尔多吉偷袭“大库犸”失败身死却是事实,一时之间,瓦泰力等人也无以对答。
科尔曲鲁见自己似乎拿住了对方的把柄,劣势局面有了扭转的迹象,便一边哭闹,一边用脚踢布里科尔多,向他示意提醒。
那布里科尔多哭了一阵,缓过劲来,立刻明白科尔曲鲁的用意,拖着哭腔,抓着地上死去的科尔多吉的手,居然坐在地上放声高唱起来。
“蔚蓝的大海呦,无边无岸,就像我们的生命呀,充满苦难;
洁白的浪花呦,曼妙美幻,就像我们的生活呀,消逝转变;
蜿蜒的山谷呦,曲折幽暗,那是我们的渔场呀,咱把活干;
入深海啊,搏激流,远航的汉子们呀,热血澎湃;
追鱼群啊,斗巨兽,勇敢的男儿们呀,拿命来换;
换取食物,换得生活,只为了家人们能吃上饱饭;
只为了家里的老姆妈,只为了家里的尕娃娃;
还有一个美丽的她,
一个勤劳的她,
一个善良的她,
我的爱人呐。”
……
布里科尔多音色沧桑嘹亮,唱的正是阿都纳塔人广为传唱的一首歌谣。歌谣讲述了一名阿都纳塔男人为了养活家人老小远航出海,冒着生命危险在深海渔猎的情景。在场的阿都纳塔人都有过远海航行的经历,听着他的歌声,纷纷引发共鸣,顿时心中感慨怜悯之情油然而生,再看那“老布里”老年丧婿,悲伤不已,便开始可怜同情起来。
大家都在默默地听布里科尔多唱歌,但巴赫鲁图曼和克洛泽丹却是另外一番心境。他们两人从小在特兰巴特亚的卡塔人城堡里长大,远航捕鱼就不必说了,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巴赫鲁图曼还算好些,脸上绷住笑容,心里想着看这帮阿都纳塔人到底如何收场。克洛泽丹早就乐开了怀,笑嘻嘻地看着那“老布里”的精彩演出,全当看戏了。其他人的注意力全被“老布里”的歌唱吸引,倒也无人在意这两位卡塔人有何不妥。
布里科尔多虽然力弱昏聩,但是对于歌唱却十分地拿手出众。
阿都纳塔人不论男女老幼,人人都喜爱唱歌跳舞,即便在平日里出海,也经常利用休息的时刻,聚拢到一块站在牯犸水兽脊背上相互对歌。而且歌唱的能手在部落节庆日聚会上更加引人注目,经常能获得年轻姑娘、年轻小伙们的喜爱和崇拜。
那布里科尔多年轻时能够继承部落长老的大位,这唱歌的本事的确算是功不可没。现在虽说是临场发挥,却已然打动人心,再加上自己历经坎坷,爱婿丧命,想到小女外孙孤苦伶仃,竟然歌声中真情流露,将那首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普通歌曲演绎地悲壮凄婉,直贯心肺。
旁边的科尔曲鲁也随声合唱,两人唱功了得,有唱有和,有节有奏,配合默契,歌声悠扬,顿时吸引了附近的族人都挤进来瞧热闹。
老赫嘎却独自坐在地上,在一旁默不作声,观察着双方的态势,暗自思量。
会客室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大家都在听他们歌唱,不少人还被打动心扉,一同流泪悲戚。
布里科尔多渐入佳境,继续唱道:
“汪洋无际,是水连着水,
海藻林密,是根连着根;
海神的子孙们呀,
阿都纳塔的兄弟姐妹们呐;
鱼儿知道成群,战兽知道抱团;
瓦泰札摩的兄弟呀,却要将我们驱赶;
让科尔多克的汉子们呐,没有了渔场;
让科尔多克的老人们呦,没有了家乡;
让科尔多克的女人们呦,没有了食物;
让科尔多克的孩子们呀,没有了希望;
涅瓦神灵护佑呀,让我们知道;
父母要疼爱子女,儿女要孝敬老人;
兄弟之间不相残,姐妹之间不争抢;
朋友之间守信义,落难之时互救济;
涅瓦神灵护佑呀,让您的子孙,世代永存。”
……
布里科尔多能歌善舞,这段歌词却是现场即兴的演绎。虽然说不上是他的肺腑之言,但意欲言和的心意还是表露出来,在场议事的老者们听着也纷纷点头表示赞同。瓦泰力这时心里也软了下来,反思自己逼迫对方部落迁移,是否也过于绝情了。
正在此时,从会客室的后门里冲出一人,手里拿着一个海龟壳做的盛水盆子,盆里装着洗涮食物后的厨余污水,照着正在唱歌的两个老头,兜头泼去。那布里科尔多和科尔曲鲁正唱的兴起,毫无防备,哪里躲避的开,头脸身上浇遍了油腻血污的脏水,一些鱼鳞蟹爪之类的边角污物也挂在须发上、皮袍上,还滴滴哒哒地不停滴水。老赫嘎幸好离那二人远些,坐在人群中,免受了污水淋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