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别,京城啊,不知何年何月再相逢!
蜀中峨眉山,佛家重地。有一尼庵桃花坞,甚是奇妙。惜春沦落至此,一身衣衫凄凉,人却喜乐平和。缁衣在身,更显轻灵素雅,轻而易举便赢得桃花坞中主人的欣赏。
一年四季,风景各不相同。除却研读经书,惜春最喜的是徜徉于山水之间,携了画具找个惬意的去处,舒舒服服的坐下,挥笔作画。有青山翠谷的飘逸,亦有滔滔江水的奔腾,有美人抱琴的优雅,亦有善男信女的虔诚。笔起笔落间,勾画人间百态,人间万苦!
徜徉于山林泉石之间,而尘心渐息;夷犹于诗书图画之内,而俗气渐消。故君子虽不玩物丧志,亦常借境调心。
轻轻的收笔,目光注视着远处一个攀岩的怪人!整整一天,就那么上上下下蹦蹦跳跳的在自己附近出没,似乎是想要引起自己的注意?冰冷的心忽然一动,好奇的张望!
这一处山谷也无甚奇特,三面环山,一面是溪流引出的山谷。正逢盛夏,朝阳灿烂正午艳阳毒辣,如今画画的人与那扮作风景的人都是一刻不停的熬到日薄西山,终于算是半个尽头!
抱起画具,走回桃花坞少说也要一个半时辰,到时候只怕天就完全黑了。找一湾清水做镜,不由自主的笑了,这样子的形象,自然是不必担忧安危的!
只是,那奇怪的人又悄无声息的跟上了,始终不远不近不离不弃。惜春疑惑的藏在一处熟悉的转弯,屏气等那人过去,一路观察却也不知那人是谁。不禁疑惑的摇摇头,转出藏身之处,笑吟吟的继续前行。
却谁知,还未走出几步,那怪人又跟了上来。
无奈的站住,惜春揉揉黑黝黝的颧骨,故意学那村野之人道:“你是什么人,干嘛要跟着我!”
那人本身干净的蓝布衣衫,却给自己耍猴儿一般弄的衣衫褴褛。只白净的面皮霎时红透,唯唯诺诺似的,“我是仰慕姑娘画艺,特来……”
惜春如鲠在喉一般,不觉呆住。桃花坞中都是禅家姊妹,谁会宣传她的这点子爱好。何况师傅最最心疼她,又如何能将事儿当做世俗中的新鲜故事儿四处散播。不觉狐疑的瞪着那人,漆黑的眸子闪着光辉。
见惜春如此防备,那人竟然害羞起来。讷讷道:“姑娘可曾画过一幅大观园的图画?”
“大观园?”惜春淡定许久的心神,不由还是轻颤,情不自禁的声调高扬,“你是什么人?你认识贫尼?”
那人沉默半晌,才鼓足勇气一般,沉声道:“姑娘可知道金世忠?”
“金世忠?”惜春心中默念,不禁惊讶道:“忠顺王爷?这于你何干?”
“是啊,他是忠顺王爷,我的父亲!”那人似乎在讲述别人的事儿一般,口气淡淡的,眼中却蓄上几滴泪。“他是我的父亲,可是我的母亲却是给他亲手杀死的!姑娘……你可曾听说过忠顺王爷做恶太多,报应不爽,生个儿子也是傻子!”
惜春自然是聪慧的,颇有些惧意的后退,将画具藏在身后。低头施礼道:“一切皆是过眼云烟,你说这些又有何益!请别再跟着贫尼了!”
“自然有益!姑娘是曾经威名天下的贾府千金,更是我金文宇历尽千辛万苦寻找的知音!”这自称金文宇的人神情由落寞忽然改为期待,上前一步紧紧看着惜春,“从前只知其画不见其人,如今见到姑娘真是三生有幸!虽说是隔了几年,文宇对姑娘的敬爱思慕不减……”
“慢着!”惜春忽然发觉世界原来是很好笑的,自己离家几年了,竟然横空出世般跑出一个忠顺王的儿子,口口声声宣称爱慕自己许久。那么,当初呢?
“姑娘,当初那个薛太太骗我说她的女儿薛宝钗便是作画之人。因此……”金文宇猜知惜春心思,忙抢先说道,而后更是期待的看着惜春。
笑意袭上眼角眉梢,惜春轻轻掸掸身上的尘埃,搂紧身后的画具,双手合十,“耽搁的时候长了,请您别再跟着贫尼了!”
金文宇却是锲而不舍的一路相随。“其实姑娘尘缘为了,何必这样遁入空门呢!”
“红尘扰扰,非吾所居!七情六欲,皆为虚妄!”惜春似乎画画多于研习经书,真正到用时,方才知道自己的根基浅薄。恨恨道:“将要进城了,你若是再跟着,贫尼的声誉就会给你毁掉的!”
好一个冷心冷面的冷小姐,不期然于荒野之中竟然如此多话。实在是一物降一物,遇到那不怎地正常的金文宇,你越是冷面冷心他越是热心,实在让人无语。
趁其不备,金文宇悄然取下惜春背后的新作。轻描淡抹的山峦与烟霞,其中沉静的潭水仿佛眼前女子波澜不惊的性子,上题着:听静夜之钟声,唤醒梦中之梦;观澄潭之月影,窥见身外之身。_静心本观,水清月明
这中清净无为,一如大观园图里那种安静美好中隐隐透出的峥嵘。细碎的笔墨之中,勾画出千娇百媚却性子各不相同的众位姑娘。
“姑娘的性子还是这样冷,这可如何是好?”不知不觉见,金文宇竟然是说了出来。愁眉不展的惜春蓦然回首,不禁呆住!
“你拿我的画作甚么!”
“甚么你呀我的,你是出家之人,说话怎能如此呢?”金文宇冷眼旁观,哪里能看不出惜春的心思回转。
“罢了!”长叹一声,惜春哀怨似得叹道:“我曾听宝二哥哥说过一句偈语,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因此上,一直为了他是再说自己!到如今,竟是有些怀疑了……”
金文宇嘻嘻笑道:“实不相瞒,文宇已经去拜见过桃花庵主了!”
惜春更是诧异,一个大男人如何能够去见庵主呢!忿然的摇头,“你当谁都和贫尼一般不把男女授受不亲放在心上,准你一路相随?”
“姑娘若是这点子都看不开,又何必出家?凡俗的牢笼已经够厉害,何必再加一层束缚!”金文宇了然似的笑道:“这也是正是桃花庵主看重姑娘的地方。桃花坞中芳菲风景,羡煞了多少人,可惜尼姑们死守规矩,看不开众生平等,仍旧讲那劳什子的闺命清誉,其实它和荣华富贵一般的虚无飘渺!”
惜春一时怔住,愣了半日方点头道:“随我去见师傅!”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原以为,今生要这样清闲自在的度过,孰料金文宇却已坎坷追求了几载!天道人伦,那桃花庵主倒是平易近人,十分欣赏金文宇的气概。三言两语便说服了她劝解惜春还俗……
只是,大厦已倾倒,安居凭辛劳。西方飘渺之地,仙鹤飞舞,天高云低,夫妻两个地老天荒!从此后,逍遥快活,至最后无疾而终……
正是说:生的伶俐乖小,性子直爽不羁。
忍不住三言两语,留不住半分内敛。
好一番青灯古佛虽夙愿,积得那福报待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