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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人生悲苦欲销魂(1)

秋水轩唱

茫茫人生,寥寥尘世,几经沉浮与沧桑,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人生方向奔走。纳兰重拾心情,开始努力读书,准备参加进士考试,弥补当年寒疾时留下的遗憾。

每个生命都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纷扰尘世的,好像纳兰,他注定要用才情,书写他在文学史上的芳名,在诗潮词海中翻云覆雨;而康熙皇帝就是要推翻鳌拜,平了三藩,收了准噶尔部与台湾,他要成为一代霸主,将敌人指于剑下;至于卢氏的使命就是温暖纳兰那颗受伤的心,她为他红袖添香,陪他挑灯夜读,在闲来无事时亦会效仿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时光在二人手指间变成明快的溪水,奔流宣泄中跳动着甜美的音符。

午后时分,纳兰合上手中的书卷,才发现卢氏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只有那尚未绣完的荷包,在软椅上孤零零地发着呆,纳兰有些落寞,站起身往外走,刚出门,便看见妻子纤细婀娜的身影正亭亭玉立地站在杏花下,为了防止鸟雀将娇嫩的花儿啄伤,她与妾侍颜氏小心翼翼地将护花铃系于花柄之上,风儿吹动,淡淡的杏香,淡淡的铃声,淡淡的柔情与温暖,望着卢氏动人的笑容,纳兰忍不住再度回到书房,拿来一笺宣纸,在淡淡墨香中述说自己此时的心情:

旋拂轻容写洛神,须知浅笑是深颦。十分天与可怜春。

掩抑薄寒施软障,抱持纤影藉芳茵。未能无意下香尘。

一直以来,《纳兰词》整体风格就好像江南绵绵的春雨,清丽哀婉。然而在这里他毫无保留地坦露着自己的欢乐与惊喜。

是的!

惊喜!

在卢氏对待颜氏的姐妹亲情上,纳兰看到了一个女子真正的大度与温情。颜氏的家世不详,史书上也没有记录她何时做了纳兰的妾侍,有人说在纳兰与卢氏大婚之前,亦有人说是在纳兰新婚不久,但不管是哪种说法,颜氏进门跟卢氏完全不同,她只是一个传宗接代、扩大门楣的工具而已。

冷冷的风,冷冷的气息,带起了灵魂的颤抖,那一刻,我不得不感叹,原来中国历史上有的女人命运竟如此悲凉,《红楼梦》中有一个被人遗忘的悲剧人物,那就是赵姨娘。她是贾政的小妾,虽然有幸为其生了一儿一女,却没有权利抚养自己的孩子,甚至无法直唤儿女的名字,她跟那些奴才一样要唤探春为“小姐”,就像锋利的钢刀分割了骨肉亲情,她泼辣跋扈的身影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悲哀与无奈,在姹紫嫣红的大观园中,她被遗落在角落里,而中华历史几千年,究竟存在过多少个赵姨娘这样卑微的生命?她们每一天是否都以泪洗面?她们每一声泼辣的呼唤是否都是心底无声的呻吟?我们无法得知,但我们不能不为她们的命运悲怜感伤。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当探春凤冠霞帔跪拜赵姨娘的时候,她们都哭了,那一声娘唤进了骨子里,洗刷了以往的隔阂与冷漠,却无法洗刷一别后永无再见之日的悲凉。探春走了,她该是红楼一梦中唯一还能享受荣华富贵的福气女子。是幸?还是不幸?这种享受背后的凄凉又有几人明了?低声询问窗外的燕儿,可知否?可知否?燕儿悄然拍打翅膀飞走了,人生一世,真的好苦好累,仅愿来世化为一缕青烟,飘荡于天地间,自由自在。

颜氏想做这青烟,但命运最终给了她妾侍的身份,她只能柔如溪水地接受了,她平静地面对着卢氏与纳兰鹣鲽情深,平静地面对卢氏亡故后纳兰的心碎神伤,平静地接受丈夫后来续弦官氏,更有了情人沈宛。一个女人的心可以很大很大,包容爱人所有的一切,亦可以很小很小,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虽然这个人心里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位置!

人就是这样子的,踏着哭声来到红尘俗世,迷茫纠结中,命运已经安排好你该走哪条路。纳兰舞文弄墨,在文坛上演绎今生的极致。亦好像康熙皇帝就是为了稳固大清的江山,名扬四海。各人的使命不同,各人的追求亦不同。但有一点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他们因为这个使命流芳千古,刻在万人心中。而大多数人,都化为尘土,消失无痕了。

不公平吗?其实细想想,还是公平的。纳兰为了这个流芳千古,心碎神伤,孤苦无依。康熙亦是受尽艰辛,腥风血雨。所以聪明的人学会漠视,他们不会在历史洪流里追逐公平,寻找公正。感性的人则常常会叹惋,权势天下,有权有势便有了自己的天下,在你无名无利的时候,能求得一方温饱便知足!望望清澈的蓝天,白云依旧那么潇洒,雨儿依旧那么清新,我们又何必自寻烦恼,轻轻弹起一曲《西江月》,在琴声里释放自己飘零的灵魂。

康熙十四年,颜氏给纳兰生了一个儿子,明珠亲自为孩子取名为富格,意为“福哥”。富格可爱得很,雪白的肌肤,精灵的双眸,宛若他的来到就是为了给这个家族带来福音,先是明珠被调任为吏部尚书,紧接着就是纳兰被康熙皇帝钦点为进士。

纳兰初为人父,自是满心欢喜,而更让他欣慰的是卢氏的大度和热情,就好像富格是她亲生的一样,疼爱有加,亦将产后虚弱的颜氏照顾得无微不至。一直以来,人们似乎都在赞美男人的心胸宽广如海,我却觉得女人的心方是那朗朗的晴空,能包容狂风的任性,能安抚飞雪的焦躁,亦能懂得细雨的寂寞,她们细腻而温柔,懂得天底下像纳兰这般至情至性的男子太少见,所以才会甘愿将他的爱情诗词尘封在心底,酿成韵香的红酒。

展望纳兰一生的点点滴滴,只能在这片时光下寻求到幸福的影子,他有显赫的家世,天赋的才华,有娇妻美妾,如今又有了健康可爱的儿子,人生若此,夫复何求,人生至此,此生足矣。

康熙十五年,纳兰补行了殿试,他条对剀切,书法遒逸,读卷执事各官,咸叹异焉,所以被康熙皇帝钦点为二甲第七名。那一夜明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面对众人的道贺,明珠却摆出谦逊的表情,推诿说道:“都是圣上的抬爱与诸位同僚的赏识,方有今日之耀,见笑见笑!”

何人敢笑?不说明珠的势力,单单说纳兰的才情,不仅享誉京城,在汉人当中亦是声名远播,早在他十七岁那年,发生了一件声势浩大的文坛盛事——秋水轩唱和。

它的起因是周在浚来到京城拜访好友孙承泽,并下榻在他的府邸秋水轩。周在浚擅长填词,有不小的名气,因此一些名流雅士便时常来秋水轩吟诗作对,饮酒啸咏,很是热闹。

秋水轩的墙壁上写着不少诗词,曹尔堪一时心血来潮,提笔在旁边写了一首《金缕曲》。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这一写,其他文人名士亦感觉技痒,纷纷响应,以《金缕曲》为词牌,写出不少词来。

龚鼎孳、徐倬、王士禛、纪映钟等词人纷纷加入唱和,接连举行了多次唱和活动,时间持续至年末。秋水轩唱和波及全国,参加秋水轩唱和的词人大多数都是社会上的名流,身份也复杂,有的是朝中新贵,有的是仕途坎坷的失意之人,有的是曾经明朝的旧臣,后来又在清廷出仕,而有的又是坚持不肯与清朝合作的,他们“词非一题,成非一境”但依旧因为赏识彼此的才情而和乐融融。

后来,周在浚结集二十六卷《秋水轩唱和词》,共收26位词人176首词。其中便有纳兰容若的《金缕曲》,这是他的成名之作,该词一出,便引来众人争相阅读,声名鹊起。

纳兰就好像是秋水中畅快嬉戏的红鱼,莲荷成了他的衣襟,绿波成了他的羽翼,跨进进士大门的时候,他笑了,他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了报效国家的机会,然而,繁华过后便是落寞,烟火尚能燃尽,彩纸尚可飘零,心中那份喜悦怎能如此轻易地尽数散去。

一般来说,在殿试上金榜题名之后,皇帝都会给这些十年寒窗苦读的学子们分派官职,进行委任。就在明府满目期盼,等待皇帝封赐的时候,他们等来的,却是莫名其妙的漫长的等待,花开无香,雨落无声,时间就好像千丝万缕的无情丝线,一丝一缕,纠缠着纳兰的心。

望着轻袅的天空,雁声连连,它们尚知道自己今生的方向,努力挥动着翅膀,只为早日飞到梦中的港湾,而自己空有满腹抱负,只能在庭院深深的楼阁中读万卷书,绘万卷画,这不能不叫纳兰气馁无奈。

明珠是当朝尚书,按理说给自己儿子随便找个官职并不是难事,别人亦不敢说些什么,但有一个人会在意,他就是康熙皇帝,自从纳兰编着《通志堂经解》后,康熙对他的才情是记忆深刻,让明珠想徇私枉法都不敢。

淡淡的风吹过,带着麝香的迷离,我们不禁会仔细观望红尘中的生命个体,理智的人,用智谋赢得天下;现实的人,在世俗的怪圈里游刃有余;痴傻的人,会无比慷慨地削割热情,就算埋进尘埃中,亦会幻想自己很幸福。

御前侍卫

什么是成功?我们虽然踏着哭声来到纷扰尘世,却并未因此埋没自己心中的追求与理想,每个人都渴望成功,渴望高高站在世界的顶端,一览众山小。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人生才添注了另外一份悲凉的痛苦。

纳兰是幸运的,他得到了人间太多的美好,宛若御花园里的牡丹,生于贵胄地,享于温柔乡,人生似乎没有什么遗憾的了,可惜他偏偏无视世俗的一切,一心只想做云的洒脱,雨的轻灵,便也注定要在俗尘中跌跌撞撞,无功而回。

在电视剧中,每个皇帝都愿意用一句“天下都是朕的”来表示自己的尊贵霸气,如若天下都属于这个人的,那么能成为他身边的近臣,就该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了,多少人会艳羡,多少人会妒忌,多少人钻破脑袋亦想挤进来。在很多人眼中,那里有着春暖花开,有着荣耀财富,但是当你静下心,为自己庆幸喝彩时,你会突然看到草丛中的毒蛇正吐着芯子对你虎视眈眈,跳起身,立刻撞到背后老虎的牙齿上,那一刻你的感觉又如何?是恐惧?是心惊?还是妄想逃开?我这里说妄想并不是夸大其词,天底下不是有句成语叫作“无能为力”吗?既然来了,想走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韩信那么功绩赫赫,最终枉死在吕后的剑下,让天下多少有志之士悲缅不已;以谋名扬天下的李善长被朱元璋所斩,并牵连全家老小。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朝廷仕途,如履薄冰,荣与辱,生与死,只有自己心里有数。所以明珠后来被罢相,在家中读纳兰的《饮水词》,不禁泪流满面,悔恨不已,如果他当初早些懂得,或许就能避免儿子走上这条看似光明,实则布满荆棘的路。

人生的路千条万条,每一条都有本身的宿命,我们就是路边张望的孩子,心里迷恋的是另一条路的美景,实际却将你推上那条早已注定的不归路,纳兰就是如此。经过一年多的漫长等待,他终于盼来了康熙皇帝的任用。这个破格任命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没有留任翰林院继续深造,而是做了康熙的三等侍卫。

“天意从来高难问”,我们只是一介草民,实在不懂天子的想法。在那个封建社会中,天子就是上苍派遣来当家做主的人,他就是能恣意安排每个人的命运,你不服也好,悲愤也罢,最终若想活命只能乖乖地听着、忍着。悲愤吗?何必呢,这只是情绪上的发泄而已,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自古不就盛传高低贵贱之分吗?你根正苗红,顶着光环出生,在牙牙学语、不懂世事时或许就站到了呼风唤雨的位置,纵使昏庸,亦万人畏惧;相反,就算你满腹才华,机遇不行亦是很难出头,好比吴兆骞,一代才子,最终含冤遣送宁古塔,受尽风霜。

每个人都渴望能掌控自己的命运,然而命运就是风中纷飞的柳絮,它缥缈迷离,抓不住,握不牢,只能听风的呼唤。飘到天之尽头是好的,若真落进什么脏的、臭的地方,也只好无奈地叹息自己命运不济了。

纳兰成了康熙皇帝钦点的三等侍卫,那么这究竟是什么样性质的“工作”呢?其实早在努尔哈赤崛起的时候,侍卫都是由家丁充任的,主要负责保卫与管理内务等闲杂事务,到清朝入关以后,政府设立了侍卫衙门,大多由勋戚子弟或武进士担任,他们的工作相当于皇帝的保镖,分为御前侍卫,乾清门侍卫,大门侍卫,其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御前侍卫与乾清门侍卫,是皇帝亲自挑选的,清朝史上由侍卫出身飞黄腾达的大有人在,如索尼、索额图、傅恒、福康安、鳌拜、遏必隆等,这是一份相当荣耀的美差,足可见康熙皇帝对纳兰家族的信任与恩宠。

面对这样的风光,纳兰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他郁郁寡欢、矛盾不已,他清楚地知道,侍卫在满语里被称为“虾”或“辖”,那么从今以后,是不是就意味着他要像虾一样弯着背,驼着背,没有自我可言了!这又怎么能叫他高兴起来呢。一直以来,纳兰心里都埋藏着两个期盼,一个就是能留任翰林院,与文字为友,与墨香为亲,成就他文人墨客的夙愿,要不就是做一个地方官,也能大展自己的宏图与抱负,如今事与愿违,他得到这个看似光耀无比,实则只是个奴才的职位,他除了沮丧外,别无他法。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雨余花外却斜阳。谁见薄衫低髻子,抱膝思量。

莫道不凄凉,早近持觞。暗思何事断人肠。曾是向他春梦里,瞥遇回廊。

独自坐在长廊里,纳兰对着天空飞舞的白云摇头叹息,他是不甘啊!身处繁华之地,看透了富贵背后的庸俗与尔虞我诈,他早将这些关于门外,只想追求人性里最真实的情感,生活中最纯粹的简洁,然而苍天最终还是抛弃了他,将他推向这条漫长的世俗之路,风无声,水无痕,伸出双手,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而今后它又会被熏染成什么味道呢?

有人坐到他的身边,他闻到茉莉的清香,接着一双温暖的手轻轻环住了他,纳兰无须抬头便知道是自己的妻子卢氏,他的嘴边不知不觉地涌起了一抹微笑,他反手将她拥进怀里,低低地轻斥道:“带富格这么久难道不累吗?你该去睡会而不是四处乱跑!”

“本来想睡的,可是担心有人会傻傻地独自吹冷风!”卢氏笑着,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是傻吗?”

“难道不是吗?”卢氏真挚地凝视着纳兰,“一件事情要是有回旋改变的机会,你这样倒有情可原,可若已成定局,又何必自寻烦恼,还不如认真做好,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呢。”

“会吗?”

“世事难料,你又怎么知道不会!”

好一句世事难料,人生真的就是一团谜,我们不知道自己因何而来,亦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能在垂暮之年回首往事,一张张,一页页,昔日的苦痛已经在岁月中失去浓重的颜色,变成草丛中的那株含羞草,单薄得经不起风的稍稍一吹。

“正是世事难料,你又怎么知道会!”纳兰低低叹道。卢氏凝望纳兰忧郁的眼神,她的心宛若被钢刀撕绞,真的很痛!

虽然成为他妻子的时日并不多,但是卢氏依旧能懂得纳兰的心思,像他这样才华横溢,爱好山水的文人雅士,做个侍卫的确太辱没他的才学了,何况他生性尊傲,抱负不浅,怎么会甘愿做一个奴才呢?不要说他自己,就连卢氏也为纳兰抱屈,可谁都明白这种情感上的不平,并不能改变任何已定的事实,所谓君命难违,亦是如此,何况身为纳兰家族的一员,纳兰的人生不仅仅是他的,还是这个家族的,他必须像父亲那样履行振兴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