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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叛徒与歌者(2)

我常常做梦,梦我被强暴的恶魔把我的心肝刳掉,但我忍痛,拼命地和他挣扎。梦我被险恶的人骗了,把我带到了远远的荒岛,于是我孤苦零丁,找不着一个哀慰我的人。梦我飘泊在奔腾澎湃的汪洋里,上天密布着乌云,海面跃出了吞人的鲵鲸,于是我手桨脚掉,依旧地脱离不了苦海的沉沦。梦我漫步于垒垒的原野,新的坟墓,变成了狐狸的楼台,死的尸骨,变成了狐狸的西餐,于是我凛然泣下,我惋惜了许多先哲也是这样地了结他们的生命。梦我被扬子江的大水冲到了江汉之滨,那浮尸的四周已被鱼儿鹰儿盘据着,烈日之下又饱嗅了辛酸的气味;使我追忆昔年倘徉于武汉,东望着电光灼灼的汉口,北对着那芳草凄凄的鹦鹉洲,我感觉着烟波江上的景色,猛忆起了崔颢的登上黄鹤〔楼〕头;这时候都在波光里演映着,来日的大难又不知伊于胡底哩!于是我痛哭于小艇之上,看看那皎皎的明月,照照我那无限的伤痕,问什么昭王的南征,只吊三闾大夫的忠魄。梦我流落在匪区里,遭遇着魔鬼的纠缠,悲愤着枭雄的割据,乌云遍漫于飘渺的穹苍,深阱密布于锦绣的大地,人世迷茫,前路凄苍,夜纱又一幕一幕地笼罩着,把我整个的灵魂束缚得像僵卧的死尸一般,摧毁了我怯懦的心灵,震颤了我微弱的细胞,于是我哀忱着那些可怜的同胞,在水深火热的余生之下,又饱受着这次的骚扰!何处是你们的归宿?又何路是你们所应走的康庄大道?同胞!同胞!在惊涛骇浪的周遭,使我不竟落下亡国的惨痛之泪了;……这些,我辗转地从梦中醒来,我的周身发抖,枕头被血泪浸湿了,我不愿再做这些梦,但,它绝对地不肯松放我,吓得我魂飞天外。

我们在梦里,有时候希望着好的梦景,不会化为虚空,要是梦假成真,那该是多么的有趣!那真吻合了生命的真谛!我梦我变成了孙悟空,眼光有如日月之明,毛发有如草木皆兵,我把周身颤动一下,那三头六臂的健勇,就布置了牢不可破的战阵,什么坦克车毒瓦斯没有用了,于是恶魔活活地被我擒住,抛到大海里喂鱼鳖去。梦我变成了李太白,倘徉于诗境里,月桂花冠的光荣笼罩着一切的悲哀,生花的彩笔染成了鲜血的结晶,“一拳碎黄鹤楼,一脚踏翻鹦鹉洲”这样创造的精神,再没有别的比这还要高贵!梦我变成了领导革命的人物,领导着大众去争自由平等,这些被压服的民族也就随而起来了,共唱着胜利的高歌,满奏着大同的快乐。这些,我恨不得立即把梦实现,那该是多么愉快!但,它——梦——却已逝去得无影无踪,等到我再向梦里去追寻,它却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桃源洞。

曾浏览着已往的史迹,我不禁感慨嘘唏,那斑斑点点的梦痕,那已逝去的梦魂,我抚摩,我致吊,假使灵魂不灭呀,或许我的吊梦也不会虚空。那革命家底梦——反抗着魔王的专横,拥护着世界大同的真义;那文学家底梦——反抗着古典三昧的艺风,描写出古今同情的悲痛;那科学家底梦——说明物质不灭能力不变和生殖遗传的精义,发明声光化电的种种能力。……这些梦,特别地值得人们的深深痛悼,无论在什么时代是值得人们景仰着的。至于高楼大厦的梦,云雨巫山的梦,升官发财的梦,妻荣子贵的梦,电影场跳舞院的梦……这些,都是堕入尘网,实在都有危险,我不独不吊唁,我还要诅咒痛骂。

吁嗟乎!梦人说梦,于是梦里的真情,也就随着那无谱之曲缓缓地流露着。是吊唁?是追梦?我不知晓!雷神听着了,可也能为我共鸣?魔鬼听着了,可也为我对泣?可怜朔风嘶尽了吊梦的哀音,哀鸿哭和着吊梦的诔文!是新年到了,让未来的春风春雨吧,把我底梦转变成邯郸的黄粱,横江的孤鹤,就这样地梦幻浮生,直到南柯一梦!

一九三五,一二,二十八,于旧都。

(载《北大周刊》1936年第2期)希望

鲁迅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茫,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飘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我只得由我来肉搏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fi Sándor(18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s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飘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

但暗夜又在哪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茫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死后

鲁迅

我梦见自己死在道路上。

这是哪里?我怎么到这里来,怎么死的,这些事我全不明白。总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经死掉的时候,就已经死在那里了。

听到几声喜鹊叫,接着是一阵乌老鸦。空气很清爽,——虽然也带些土气息,——大约正当黎明时候罢。我想睁开眼睛来,他却丝毫也不动,简直不像是我的眼晴;于是想抬手,也一样。

恐怖的利镞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时,曾经玩笑地设想:假使一个人的死亡,只是运动神经的废灭,而知觉还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谁知道我的预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证实这预想。

听到脚步声,走路的罢。一辆独轮车从我的头边推过,大约是重载的.轧轧地叫得人心烦,还有些牙齿。很觉得满眼绯红,一定是太阳上来了。那么,我的脸是朝东的。但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切切嚓嚓的人声,看热闹的。他们喘起黄土来,飞进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喷嚏了,但终于没有打,仅有想打的心。

陆陆续续地又是脚步声,都到近旁就停下,还有更多的低语声,看的人多起来了。我忽然很想听听他们的议论,但同时想,我生存时说的什么批评不值一笑的话,大概是违心之论罢:才死,就露了破绽了。然而还是听;然而毕竟得不到结论,归纳起来不过是这样——

“死了?……”

“嗡。——这……”

“哼!……”

“喷。……唉……”

我十分高兴,因为始终没有听到一个熟识的声音。否则,或者害得他们伤心;或则要使他们快意;或则要使他们加添些饭后闲谈的材料,多破费宝贵的工夫;这都会使我很抱歉。现在谁也看不见,就是谁也不受影响。好了,总算对得起人了!

但是,大约是一个蚂蚁,在我的脊梁上爬着,痒痒的。我一点也不能动,已经没有除去它的能力了;倘在平时,只将身子一扭,就能使它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个哩!你们是做什么的?虫!?

事情可更坏了:嗡的一声,就有一个青蝇停在我的颧骨上,走了几步,又一飞,开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恼地想:足下,我不是什么伟人,你无须到我身上来寻做论的材料……。但是不能说出来。他却从鼻尖跑下,又用冷舌头来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亲爱。还有几个则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摇。实在使我烦厌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阵风,一片东西从上面盖下来,他们就一同飞开了,临走时还说——

“惜哉……”

我愤怒得几乎昏厥过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钝重的声音同着地面的震动,使我忽然清醒。前额上感着芦席的条纹。但那芦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热。还听得有人说——

“怎么要死在这里?……”

这声音离我很近,他正弯着腰罢。但人应该死在哪里呢?我先前以为人在地上虽没有任意生存的权利,却总有任意死掉的权利的。现在才知道并不然,也很难适合人们的公意。可惜我久没了纸笔;即有也不能写,而且即使写了也没有地方发表了。只好就这样地抛开。

有人来抬我,也不知道是谁。听到刀鞘声,还有巡警在这里罢,在我所不应该“死在这里”的这里。我被翻了几个转身,便觉得向上一举,又往下一沉;又听得盖了盖,钉着钉。但是,奇怪,只钉了两个。难道这里的棺材钉,是只钉两个的么?

我想: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钉子。真是完全失败,呜呼哀哉了!……

“气闷!……”我又想。

然而我其实却比先前已经宁静得多,虽然理不清埋了没有。在手背上触到草席的条纹,觉得这尸衾倒也不恶。只不知道是谁给我花钱的,可惜!但是,可恶,收敛的小子们!我背后的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并不给我拉平,现在抵得我很难受。你们以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的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静着想。

“您好?您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的跑外的小伙计。不见约有二十多年了,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委实太毛糙,简直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锯绒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说,一面打开暗蓝色布的包裹来。“这是明板《公羊传》,嘉靖黑口本,给您送来了。您留下他罢。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胡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板?……”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烦厌。停了一会,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似乎一个蚂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眶转圈子。

万不料人的思想,是死掉之后也还会变化的。忽而,有一种力将我的心的平安冲破;同时,许多梦也都做在眼前了。几个朋友祝我安乐,几个仇敌祝我灭亡。我却总是既不安乐,也不灭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来,都不能负任何一面的期望。现在又影一般死掉了,连仇敌也不使知道,不肯赠给他们一点惠而不费的欢欣。……

我觉得在快意中要哭出来。这大概是我死后第一次的哭。

然而终于也没有眼泪流下;只看见眼前仿佛有火花一闪,我于是坐了起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二日。

悲哀的玩具

李广田

依然不记得年龄,只知道是小时候罢了。

我不曾离开过我的乡村——除却到外祖家去——而对于自己的乡村又是这样的生疏,甚且有着几分恐怖。虽说只是一个村子吧,却有着三四里长的大街,漫说从我家所在的村西端到街东首去玩,那最热闹的街的中段,也不曾有过我的足迹,那时候我的世界是那样狭小而又那样广漠呀。

父亲在野外忙,母亲在家里忙,剩下的只有老祖母,她给我说故事,唱村歌,有时听着她的纺车声嗡嗡地响着,我便独自坐在一旁发呆。这样的,便是我的家了。

我也常到外面去玩,但总是自己个。街上的孩子们都不和我一块游戏,即使为了凑人数而偶尔参加进去,不幸,我却每是作了某方面失败的原因,于是自己也觉得无趣了。起初是怕他们欺侮我,也许,欺侮了无能的孩子便不英雄吧,他们并不曾对我有什么欺侮,只是远离着我,然而这远离,就已经是向我欺侮了。时常,一个人踽踽地沿着墙角走回家走,“他们不和俺玩。”这样说着一头扑在了祖母阶环里,祖母摸着我的头顶,说:“好孩子,自己玩吧。”

虽然还是小孩子,寂寞的滋味是知道得很多了。到了成年的现在,也还是苦于寂寞,然而这寂寞已不是那寂寞,现在想起那孩子时代的寂寞,也觉得是颇可怀念的了。

父亲老是那么阴沉,那么严峻,仿佛历来就不曾看见过他有笑脸。母亲虽然是爱我——我心里如是想——但她从未曾背着父亲给我买过糖果,只说:“见人家买糖果就得走开。”虽然幼小,也颇知道母亲的用心了,见人家大人孩子围着敲糖锣的担子时,我便咽着唾沫,幽手幽脚地走开;后来,只要听到外面有糖锣声,便不再出门去了。

实际上说来,那时候也就只有祖母一个人是爱我的,她尽可能地安慰我,如用破纸糊了小风筝,用草叶作了小笛,用秫秸扎了车马之类,都很喜欢。某日,我刚从外边回家,她老远地用手把我,低声说,“来。”

我跑去了,“什么呢,奶奶?”我急喘地问。

“玩艺儿,孩子。”

说着,从针线筐里取出一包棉花,伸开看时,里面却是包着一只小麻雀。我简直喜得雀跃了。

“哪来的麻雀呀,奶奶?”

“拾的,从檐下。八成是它妈妈从窝里带出来的。”

“怎么带到地下来?”

“傻孩子!大麻雀在窝里抱它,要到外面去给它打食,不料出窝时飞得太猛了,就把它带了出来,几乎把它摔死哩。”

我半信半疑地,心里有点黯然了,原是只不幸的小麻雀呀,然而我有了好玩具了。立刻从床下取出了小竹筐,里面铺了棉花,上面蒙了布片,这就是我的鸟笼了。饿了便喂它,我吻它那贫嘴角;不饿也喂它,它却不开口了。携了竹筐在院里走来走去,母亲见了说,“你可有了好玩物了!”

这时,我心里暗暗地想道:这些野孩子,要远离就远离了吧,今后我就不再出门了,反正家里有祖母,又有了这玩物,要它长大起来能飞的时候就更好了。

晌午,父亲从野外归来,照例,一见他便觉得不快,但,我又怎晓得养麻雀是不应当呢!

“什么?”父亲厉声问。

“麻——雀——。”我的头垂下了。

“拿过来!”话犹未了,小竹筐已被摆去了;不等我抬起头来,只听忽地一声,小竹筐已经飞上了屋顶。

我自然是哭了,哭也不敢高声,高声了不是就要挨打吗?当这些场合,母亲永是站在父亲一边,有时还说“狠打!狠打!”似乎又痛又恨的样子。有时候母亲也曾为了我而遭父亲的拳脚,这样的心,在作为小孩子的我就不大懂得了。最后,还是倒在祖母怀里去啜泣。这时,父亲好象已经息怒,只远远地说:“小孩子家,糟践信门,还不给我下地去拾草去!”接着是一声叹气。

祖母低声骂着,说,“你爹不是好东西,上不痛老的,下不痛小的,只知道省吃俭用敲坷垃!不要哭了,好孩子,到明天奶奶爬树给你摸只小野鹊吧。”说着,给我擦眼泪。

哭一阵,什么也忘了,反正,这类事是层出不穷的。究竟那只小麻雀的下落怎样,已经不记得了。似乎到了今日才又关心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只小麻雀,那只不幸的小麻雀,我觉得它是更可哀的了,离开了父母的爱,离开了兄弟妹妹,离开了温暖的巢穴被老祖母捡到了我的小竹筐里,不料又被父亲给抛到那荒凉的屋顶上去,寂寞的小鸟,没有爱的小鸟,遭了厄运的小鸟!

在当时,确是恨着父亲的,现在却是不然:反觉得他是可悯的。正当我想起:一个头发已经斑白的农夫,还是在披星戴月地忙碌,为饥寒所逼迫,为风日所摧损,前面也只剩着短短的岁月了,便不由地悲伤起来。而且,他生自土中,长自土中,从年少就用了他的污汗去灌溉那些砂土,想从那些破土里去取得一家老幼之所需,父亲有着那样的脾气,也是无足怪的了。听说,现在他更衰老了些,而且也时常念想到他久客他乡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