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醉花阴:张爱玲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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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红梅破清风(2)

在很多时候,我们不能不承认,人都是独立生存的个体,但人之秉性不同,所形成的空间色彩亦不同,有人生来便会结交到很多朋友,但有人一直孤单,却享受孤单。

而无疑,张爱玲是属于后者的,她生性孤僻,不愿亦很难与人相处,她从来都以自己的喜好为上,而绝少在意旁人的反应,她习惯观察自己以外形形色色的人生世相,却很少产生与人交流的渴望。同学们不懂张爱玲在说什么,张爱玲亦不屑解释给他们听,父母尚不能了解子女,何况是陌生人。人和人还是距离点的好。张爱玲这样“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但是一个同样奇特怪异的女孩子终于敲响了她的心门,引为一生知己。

她叫炎樱,本名Fatima,中文名字接音译叫做莫黛,“炎樱”是张爱玲给她取的名字。炎炎夏日里,一颗耀眼的红樱桃,形象而逼真。炎樱很淘气,又干脆利落,她和张爱玲一样,同是香港大学里特立独行的人物,只是张爱玲是遗世独立的独,炎樱是独树一帜的独。她们惺惺相惜,成了知己。

其实缘分真是个古怪的东西,像海上漂浮的泡沫,终日与你交接的并不见得了解你之心性,但陌路涌来的浪花点点,稍微一个碰撞,跌荡,都有可能会引发心灵的共鸣,相“撞”恨晚。

张爱玲和炎樱都是才女,对色彩很敏感,她们最大的爱好就是设计衣服,且都是奇装异服,不引人侧目,死不罢休。而这也极大地满足了张爱玲的恋衣情结。高中的时候被继母虐待,从来没穿过一件新衣服,使她异常失落,现在脱离了孙用蕃的控制,并一连考下两个奖学金,几乎超过香港大部分人一年的收入,所以她当然要奖励一下自己,大胆挥霍一次,买了衣料,自己设计,随心所欲地制了几件奇装异服出来。

其中有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大红底子上一朵一朵蓝的白的大花,两边没有纽扣,穿的时候像汗衫一样钻进钻出,领子矮的几乎没有,下面还打着一个结,袖子短到肩膀,长度只到膝盖,那大胆的设计,连炎樱都惊叹不俗。

炎樱亦找来母亲的一条紫红色的大围巾,把两头铰下来,缝成一件毛线背心,宽肩,掐腰,齐腰一排三四寸的同色同线的流苏,随着她的一步一摇,更像一枚小巧玲珑的香扇坠儿。

她们两个人,一个宛如深潭最清幽的水,一个貌似碧空中的骄阳,静得醉人,艳得夺目,交融在一起,美丽妖艳。风吹过,带起迷人的芬芳。穿着奇装异服,一起招摇过市,恣意引发所有人的注目。那一刻张爱玲是快乐的,或许更贴切点说,那一刻张爱玲不是孤独的,她从天下滑落到人间,感受一下友情的情谊,淡淡的温暖与惬意。

她为炎樱画过一张肖像,形态为妙,很得人赞赏,她们的一位俄籍教授甚至出了五美元买下。意外之财,心满意足。那期间张爱玲画了很多画,由炎樱的着色,她们合作亲密无间,一直延续到张爱玲成名。炎樱为张爱玲设计过《传奇》增订本的封面,后来又帮胡兰成的杂志《苦竹》设计封面。

其中有一副,炎樱上了全是不同的蓝与绿,令张爱玲想起李商隐的两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蓝色与绿色交相辉映叫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事实上,在香港大学读书的时候,张爱玲一度成为班上最穷的学生,窘迫使她变得更加敏感,遗憾的是,母亲黄逸梵对她的处境体谅并不那么深,她曾经路过香港,看望过张爱玲,她不但没有给她留下生活费,甚至将佛朗士教授私人给张爱玲的800美元在牌桌上输掉了,此事给了张爱玲很大的刺激,使她们母女关系大受损伤,心里充满着茫茫的感伤意味。其实这感伤如同她的血液一样,从张爱玲出生就开始追随依伴,直到她在美国公寓孤独地死去都没能遗弃掉。

张爱玲一直自视很高,以天才自居,而今后所取得的成绩亦没有埋没天才的称号。在香港大学,她曾经投稿到《西风》,就是以《天才梦》做了敲门砖,结果出人所料,此文被评为十三等奖,就是最后一名,荣誉奖。这块板砖毫不留情地打到了张爱玲自己的头上,叫她郁闷了很久。

炎樱一笑

人生最恐怖的事情应该就是在睡梦中被一个炸弹炸醒,并发现少了一条胳膊,满目刺心的红色,却感觉不到应有的疼痛,就伤口好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咬,变得麻木异常。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全世界都在打仗,楼塌了,房陷了,四处尖叫悲嚎的声音,奔走的人群,像荒原上的羔羊,极力躲避虎狼的追击,却悲哀地感觉,天大地大竟无处安身,恣意的枪炮,堵住了每一个出口,无情地踩掉了生机和希望。

起风了,这个世界冰冷异常。下雨了,浇不灭燃烧的枪火。混乱下,香港大学的学生们却在盲目的欢腾,因为那正是大考前夕,一个炸弹下来,大考没有开始就被炸掉了尾巴,总算可以喘口气。对于学生而言,考试比战争可怕,对于画家而言,没了灵感比死亡更悲哀。

人生在世,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我们无力来阻止。花开花谢,缘起缘落。清晨的曙光敲响苍白的窗帘,燕儿的呢喃变得恐慌而无助。默然回头,烟雨朦朦中失去往日的宁和。战争的脚步不可阻止地朝我们走来,面对生活的巨大改观,出生入死的动荡考验,每个人都会做出了一些夸张的不同寻常的事情来,而浮面底下,是人类一贯的本性。张爱玲后来写过一篇《烬余录》,不无幽默地描绘了战时同学的众生相。

——有个宿舍的女同学,是有钱的华侨,非常讲究穿,对于社交上的不同场合所需要不同的行头,从水上跳舞会到隆重的晚餐,都有充分的准备,但是她没想到会打仗,初得到开战的消息时,最直接的焦虑是:“怎么办呢?没有适当的衣服穿!”后来,她借到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袍,大概以为这比较具有战争的庄严气氛,战时重庆的汪府官太太也是人身一件黑大氅;

——苏雷珈,是马来半岛一个偏僻小镇的西施,瘦小,棕黑皮肤,睡沉沉的眼睛与微微外露的白牙,像一般受过修道院教育的女孩子一样,十分天真,她选了医科,曾闹过一个著名的笑话——医科要解剖人体,她不由紧张地向人打听:被解剖的尸体穿衣服不穿?战时轰炸,舍监督促大家避下山区,急难中,她也没忘记把最显耀的衣服整理起来,不顾众人的劝说,在炮火下将那只累赘的大皮箱设法搬运下山,她后来加入防御工作,在红十字会分所充当临时看护,穿着赤铜地子绿寿字的织锦缎棉袍蹲在地上劈柴生火,同男护士们一起吃苦,担风险,有说有笑,混得十分好,性格也开朗起来,战争对于她是很难得的教育;

——艾芙林,是从中国内地来的,身经百战,据她自己说是吃苦耐劳,担惊受怕惯了的,可是学校邻近的军事要塞被轰炸的时候,她第一个受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哭大闹,说了许多发生在内地的可怕的战争故事,把一旁的女学生吓得面无人色,宿舍的存粮眼看要完了,于是艾芙林变得特别能吃,并且劝大家都要努力地吃,因为不久便没得吃了,吃饱了就坐在一边饮泣,因而得了便秘症;

——乔纳生是个华侨同学,曾经参加过志愿军上阵打过仗,他知道九龙作战的情形,最气的便是他们派两个大学生出壕沟去把一个英国兵抬进来——“我们两个命不抵他们一条。招兵的时候他们答应特别优待,让我们归他们自己的教授管辖,答应了全不算话!”少年不识愁滋味,他投笔从戎之际大约认为战争是基督教青年会所组织的九龙远足旅行!

——这繁繁总总的人像里,就只有炎樱是最从容最大胆的,她在流弹中,拨水唱歌的满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的恐慌的一种嘲讽,在漫天的炮火里,那歌声简直是亮烈而振聋发聩的。有同学抱怨:“我本来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现在打仗了。”炎樱却笑嘻嘻安慰:“不要紧,等他们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约不会给炸光了的。我很乐观。”那机智和胡搅难缠令张爱玲不禁莞尔。

战争是残酷的,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真实了解其中的滋味,每一分钟都会有人死去,每一刻都有家庭毁灭。王朝替代,江山易主,历史的巨轮在无情的辗压。风萧萧,雨凄凉,漫天的烟尘埋没往日的微笑,血色中找不到久违的安宁,我们忍不住,昂首问苍天,为什么会发动战争。

战争是什么?他们说战争是一个国家与一个国家为了某种不能调节,或者不愿调节的原因而发生争执,进而产生的武力行动,追逐的最终目的无非是两个,一个是至高无上的权力,一个享受万人膜拜的虚荣。而付出的代价也很明确,那就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他们谁都没有想过老百姓,也许他们还会沾沾自喜地认为,那是我的臣民,本来就该为自己的国家尽一份力!

国家有难,尽力是必须的,但为了无谓的争斗而枉送性命就是愚蠢的,人一生只有数十载,谁都想好好活过,谁都愿看到花红柳绿,白云悠然。可就是有个别的人,野心犹存,运用自己手中的权力发动战争,无耻地掠夺着别人,甚至包括亲人的生命,而表面还必须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掩盖。

他们累嘛?当然不会,每天战火缭绕中无暇来累!他们羞愧吗?当然不会!每攻下一个城池,他们都会兴奋万分,无法羞愧!他们的心呢?早被战争磨炼出铁石心肠,他们面前的不是人,是任由宰割的羔羊,无需同情。俗话说,成者王侯,败者寇,谁都不想被别人踩在脚下。枪口下,没有对错,只有强弱。

张爱玲是个弱者,亦是强者。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她能做到从容地面对一切,死亡在即,仍然保有一种超然的态度。她眼中的战争就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英国的一座要塞挨着港大,日寇的飞机来轰炸,张爱玲和同学们都躲到了宿舍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过着禁闭式的日子。这让张爱玲不能不想到自己曾经被软禁在地下室,面对死亡的时候。同样的孤独,同样的无依无靠,受伤的人呻吟中会喊着“妈妈”,听着的人会默然落泪,曾经忽视了的亲情在此时此刻变得如此难能可贵,难以求之。张爱玲也会想到家人,妈妈,弟弟,姑姑,还有父亲,如若她死在异地他乡,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叛逆的报应呢?会微笑,还是会哭泣?

禁闭式的恐慌传染着每一个人,连做饭的大小姐也因为害怕流弹,不肯走到窗户跟前迎着亮光洗菜,结果同学们吃的菜汤里,满是蠕动的虫,吃了,想吐,不吃,会饿!现实而真实!晚上盖着报纸,枕着大本的画报,低头仔细看,是美国的《生活》杂志,多富有深意的名字,生活?生活是一条从生到死的路,生未必多欢,死未必多苦,匆匆忙忙中,珍惜眼前,在苦难中寻找一丝丝美好与乐趣才是幸福的。

张爱玲寻求得到,战争给了她难得的时光来专注地看书。《官场现形记》,《醒世姻缘》都是她喜欢的。禁闭场所里的光线很暗,但她并不在意,说不定下一秒炸弹就会掉下来,人都成了肉泥,眼睛还有什么用!每个人都安心地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唯一的一个例外就是炎樱。她一个人冒死进城看电影,回到宿舍又独自在楼上洗澡,流弹震碎了玻璃,但炎樱还是在浴盆里从容地泼水唱歌,和平常一样的快乐,舍监听到歌声非常生气,炎樱的不在乎似乎是对大家恐慌的嘲讽。

有人说,人活着,生命是最重要的,命都没了,还能追求什么?亦有人不这样认为,命犹在却得不到一生所求,命又有什么用?人一生都在追求寻觅,但究竟追求的是什么呢?在红尘繁路上,我们忙碌,争斗,拾捡,肩膀上的背囊越来越沉重,脚下的步伐越来越无力,偶然间,我们停歇,默默打开行囊,发现除了感伤的故事一无所有,回忆在心底,追思灵魂深处,我们要的究竟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现在的我们每天被太多刺激新鲜的事情包裹,无暇想这些。而张爱玲那个年代的人活命都难,更不会费力去想。每一个朝代,每一个时期,每一个人脑子里都会闪过这样的问题,但只淡淡一秒,就会很现实地想,怎么样才能叫自己过得更好!

几天过后,港大停止了办公,有地方可去的同学都走了,异乡的同学被迫离开宿舍,无家可归。于是,张爱玲和一帮同学去报名参加守城工作,因为没有防空总部的守城证章,就无法解决迫在眼前的膳宿问题。但他们刚报了名,领了证章出来,就遇到了空袭,警报凄绝地响着,一架涂着日本徽样的轰炸机已经俯冲过来,就像巨大的山鹰,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