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酒馆,扑面而来的是青稞酒醉人的酒香和或柔情或豪迈的酒歌。老话说的好,“如果酒没有歌,那就像清水般没有味道”。见到这些热情四射的年轻人纵酒欢歌,年轻的佛爷仿佛进入了天人世界,有喜有乐,无忧无愁。塔坚乃吆喝着:“梅朵,梅朵在哪儿?把最好的酒端出来,今日我与我的朋友不醉不归!”
梅朵从人堆中挤出来,手里捧着倒空的大铜壶:“塔坚乃少爷,宫珠得勒!请您同您尊贵的朋友稍坐,最好的酒马上就来。”
梅朵最好的酒同布达拉宫的酒比起来也差着不是一星半点,但就是这样的下等的酒却让佛爷喝得熏熏然,喝出了宫廷里从未尝到过的快乐,清凉酸甜的酒液顺着喉咙流下,胸中的苦闷瞬息消失不见,隐隐地还生出了由衷地快感:看看这欢乐的人群,听听这幸福的歌声,还有什么愁、什么忧是放不下、想不开的?即使是他日的烦忧,放在青稞酒中一浸,也变得单纯、透彻,心底升起的,不过是几分茫然若失的岁月的味道。
旁侧的桌上的汉子摇摇摆摆站起来,端起一碗青稞酒一饮而尽,放开喉咙唱起了情歌:
我俩真挚相爱,
感情纯洁得像白纸,
纸上写满了真金字,
谁也不能把它撕烂。
我俩真挚相爱,
感情坚韧的像绳子,
绳子是丝一样的马尾编,
谁也不能把它扯断。
我俩真挚相爱,
感情饱满的像种子,
种子发了粗壮的芽,
谁也不能把它送回仓。
他粗砾的喉咙唱起这种火辣辣的情歌别有一番韵味,大家打着拍子唱和,气氛热烈醉人。仓央嘉措被这气氛感染了,望着木碗中混浊的酒液,心中思绪翻涌。大家哼唱着情歌如此投入,想必是心中都曾藏着这样一个绵延着撕不烂、扯不断情缘的爱人吧。
我的爱人在哪里呢?
他将手掌抚上心房。当他是个青涩少年的时候,曾有一位有着月亮般皎洁容颜、太阳般明媚光辉的少女,在他的心中偷偷丢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抽芽生长,生出缠绵的相思遮蔽了他的心房。如今,这里,已然是空了。从美丽的姑娘嫁作他人的妻子的那一刻起,这曾经秘密收藏了多少年少情事的心房就已经空了。
汉子粗糙感人的歌声在他空荡荡的心房中回荡,歌声戛然而止,他蕴满忧伤的思绪却仍旧在酒香中飘荡。他禁不住翕动嘴唇吟唱出心头流淌出的诗句:
如果今生未曾相见,我们就不会心生爱恋。
如果今生未曾相知,我们就不会彼此相思。
如果今生未曾相伴,我们就不会彼此相欠。
如果今生未曾相爱,我们就不会彼此抛弃。
如果今生未曾相对,我们就不会就此相逢。
如果今生未曾相误,我们就不会彼此相负。
如果今生未曾相许,我们就不会继续此缘。
如果今生未曾相依,我们就不会彼此眷恋。
如果今生未曾相遇,我们就不会再次相聚。
可是我们偏偏相见相识,造就了今世的情缘。
怎样才能斩断这缠绵的缘分,才不至于受这生死爱恋的苦缠。
他唱得缓慢而深情,似乎在回忆某些久远的事情。六世的声音柔美悦耳,自小念诵经文的声音就使人倾倒。如今,这有着一把漂亮嗓音的喉咙不习梵唱改为吟唱的情歌,听得一众凡人瞬间投入了一个空静高远的有情世界,恍然不知身在何处。汉家的诗人讲“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大约形容的就是这种情境吧。
仓央嘉措天生的好酒量,今夜,饮酒不多,却有些醉了。这歌儿他旁若无人地唱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人打断他,唱到后来大家一齐用脚跟打着拍子,一起哼唱“如果今生未曾相见,我们就不会心生爱恋”。
几乎一夜间,这首优美的情歌传遍了拉萨的大街小巷。
几日之后再光顾梅朵的酒馆,仓央嘉措一进门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向他问候,酒馆里的男男女女争相传说“这就是那位唱歌极好听的公子”。
塔坚乃禁不住小声对仓央说:“难怪师父们说佛爷您得到过妙音佛母的护持,看大家多喜欢您,您比檀丁本人都受欢迎!”
梅朵热情地上酒上菜,不时与二人聊上几句:“宕桑少爷今夜再为我们演唱几曲吧,大家都想再次领略您的歌艺。”
仓央嘉措笑笑:“见笑了,其实我不怎么唱歌,那天是随口哼唱的旧日诗作。”
“少爷真有诗才!若少爷不便演唱,我为您引荐一人演唱您的诗作如何?”
仓央嘉措含笑点头。
梅朵从另一个房间招呼来一个人,这人二十上下年岁,生就一副活泼欢快模样,怀里抱着一把扎年琴(3)。梅朵介绍说:“这是拉萨城最好的说唱艺人江央,嗓子亮得像雪山流下的泉水,林子里的喜鹊鸟也没有他的声音悦耳动听。把您的诗作交给他来唱,一定传遍拉萨城。”
江央笑次仁地向仓央嘉措行个礼。
“刚才快乐弹唱扎年琴的人想必就是你了。”
“正是小人。”
“你是天性快乐的歌者,我这里有忧伤的诗歌,不知你可愿意演唱?”
“说唱艺人不仅得能弹出欢声笑语,也得能唱出失意悲愁,这样我们唱诵的才是大千世界、苦乐人生本真面目啊,宕桑少爷。”
仓央嘉措对江央的说法非常赞赏,一下子他就喜欢上了这个面相喜乐而且很有头脑的艺人。
这天晚上,江央为大家演唱了宕桑旺波的诗歌:
压根儿没见最好,
也省得情思萦绕。
原来不熟也好,
就不会这般颠倒。
江央清亮的嗓子演唱起缠绵的情歌别有一番韵味,大家饮着清爽的青稞酒,少见地沉静下来欣赏扎年琴伴奏下的美妙歌声。青稞酒不醉人,歌中绵绵的情谊却使人痴痴缠缠,如梦如醉。
英俊的青年宕桑旺波成了梅朵的小酒馆最受欢迎的人。他是天生的诗人,随手拈来便是好诗佳句,他的俊美潇洒更让姑娘们魂牵梦绕。这样一个漂亮又多情的人,怎能不让人倾倒?
梅朵的酒馆有名,不仅仅在于生意经,还在于她的一张巧嘴时常为出入酒馆的男女牵线搭桥。多少姑娘都示意梅朵帮忙牵线,想结识这可爱的人儿。梅朵因见仓央嘉措穿着谈吐不俗,料定此人非富即贵,不敢造次。日渐的熟了,才试着探探他的口风:“公子的情歌动人,公子心中定有个多情貌美的姑娘。”
仓央嘉措笑了:“并没有呢。”
梅朵一脸惊讶:“以公子的才貌,怎会没有心爱的情人?想必您已经婚配?”
仓央嘉措放下手中的酒碗:“也没有。”
塔坚乃笑言:“宕桑少爷确实没有情人,也没有妻子。”塔坚乃有些醉了,手发晃,几乎端不住木碗。
仓央嘉措神情有些落寞:“这世上情爱难得。”说罢示意梅朵添酒。
“这里什么都缺,穷的缺银子,老的缺青春,爱唱的缺一把好喉咙,爱喝的缺一副好酒肠,唯独不缺的,就是情爱。
宕桑少爷,你看这熙熙攘攘的酒客、来来往往的人群,哪个不是带着一双空荡荡的眼睛来的?谁又是专为饮酒而来?银子上夹一个角下来,就能从傍晚喝到天明,那样为饮酒而饮酒有什么意思,大家来我的酒馆,图的就是份热闹,找的就是身畔缺的那个知心人。”
“既然相爱,必有苦痛,何必呢。也许连饮酒时的那份舒心都失去了。”
“这里的爱情没有不快乐的,少爷,这里是酒馆,本来就是消遣寻乐的地方啊。”
仓央嘉措有些醉了,伸手拉住梅朵的手腕:“那么,你告诉我,这快乐的爱情在哪里呢?这里?还是那里?”他伸手乱指。
“都不是。您看那里。”梅朵拉住他的手指向门,仓央嘉措看到门侧站着位姑娘,她手持酒碗,心思却并没有在酒上,一直在向这边观看。很纤丽的一个人儿,穿着水红的袍子,一双眼睛媚气十足,格外勾人。见仓央嘉措朝她望去,她并没有闪躲目光,而是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
塔坚乃支着下巴勾着头傻笑:“去哇,我就说么,您能迷倒所有的姑娘……尝到了爱情有多甜,您才能忘记爱情的伤……”话没说完,塔坚乃已趴下睡着了,梦中碰翻了酒碗,酒液浸湿了袍袖。
等塔坚乃酒醒,已是后半夜了。酒馆里依然热闹,却不见了达赖佛的影子。塔坚乃拍拍头,想起之前发生的事,心说把佛爷丢了可怎么好?
塔坚乃忙招呼来梅朵:“宕桑少爷哪里去了?”
梅朵掩嘴一笑:“还用问?必是享受欢乐的爱情去了。塔坚乃少爷你也不是不知道,聊得投缘,两情相悦,这是常有的事情。”
“那是谁家的姑娘?”
“那姑娘名叫拉则,好像住在街的另一头,其他就不知道了。”
塔坚乃急忙忙冲出酒馆,心下盘算,街的另一头……街的另一头那么多房子,谁知道拉则住哪间?这么晚了,能问谁去?
酒馆门旁蜷缩着两个小乞丐,塔坚乃一下子有了主意。他过去推醒他们:“次仁尼玛在哪儿?”小乞丐指指街对面的墙角。
塔坚乃算是找对人了,次仁讲:“我亲眼看到宕桑少爷和女人一起出门去的。我知道那女人,她专靠与男人睡觉赚钱。”即使是黑暗中,塔坚乃依然能想象到次仁义愤填膺的模样。
次仁把塔坚乃带到拉则住的小土屋前,说:“就是这家。”
塔坚乃轻轻敲着临街的窗子:“宕桑少爷,宕桑少爷?你在吗?”
仓央嘉措昏昏沉沉的头脑中传来塔坚乃的声音,混沌地应了声。他欲起身穿衣,惊醒了身边的人。这女子双臂紧紧缠住他不撒手:“负心的人,这便要走了?”
仓央嘉措热忱地拥抱了她:“我从家中溜出来游乐,不及时赶回去被家人发现就麻烦了。”
浓情蜜意的情话之前说了许多,此刻,他只想紧紧拥抱这美丽的女子,心中洋溢的爱不知如何用词句表达。
女子吻吻他的脸:“明夜再见?”
“一定!”
女人依旧不撒手,她用柔柔弱弱的嗓音说道:“男人的承诺就像十月的叶子,一夜之间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你需得给我些物件定情,我才信你不会忘记你我今夜的情谊。”
仓央嘉措伸手摸到靴子,解下了靴带递到女子手中。那女人本以为是何贵重物件,待辨认出只是一条靴带,不由得声音里带了怒气:“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俗气的人,这里是拉萨,达赖喇嘛脚下,雪域最华贵的城,谁定情还用靴带?难不成你我海誓山盟的情谊,只值区区一条靴带?你得有贵重的礼物,方能显得你的心!”
仓央嘉措暗想,这莫不是一个只认钱财、不认情谊的女人?之前她还在自己怀中娇憨地说笑、情态婉转动人,这样可人的女子,怎会是贪钱不念爱的俗气女子?自己断然下结论,怕会伤了一个好人的心。也许,拉萨这繁荣之地,男女情爱风俗也于别处不同。
想到这里,他脱下手上一只贵重的戒指递到女人掌心里,紧紧握住说:“你我既有情,只要能让这情谊天长地久,莫说是贵重的礼物,便是九天明月我也会想方设法为你摘下。”
女人这才满意,又给了他一个甜蜜的长吻才放他下床。
长夜未央,归来的很晚,仓央嘉措依然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想酒馆邂逅的情人,年轻人的心既充满了激越的爱情,又总是被犹疑折磨。他禁不住翻身坐起,燃起灯火提笔写下一首诗:
姑娘香肌如雪让人陶醉,
媚态可人惹人爱怜。
谁能分辨这情意绵绵的姑娘,
不是在编织捞取钱财的罗网?
第二天,佛爷已经没有去听讲经,练武也是草草了事,单等夜暮降临。诵经时,年轻的佛爷竟然打起了瞌睡。老经师们听说了,十分着急,却也只是无奈。
仓央嘉措与拉则相约在梅朵的酒馆见面。江央已是在酒馆坐了小半天了,见仓央嘉措与来了,笑问:“宕桑少爷今夜又做了什么好诗?请让我江央来为您演唱。”
仓央嘉措拈了一块奶渣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说:“就唱这一首吧:
能与情人邂逅,
全靠酒家娘撮合,
若因此欠下孽债,
可得劳你养活。”
江央望望上酒的梅朵,哈哈大笑。昨夜的事情,大家都是看到的。
坐不多久,拉则来了。今日她穿的是件白色袍子,更映衬得肤色皎白如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娇媚动人。
两人携手而出,来到拉则家。关上门,这对情人的身子如同奶和茶交融在一处。
夜半时分,塔坚乃又来敲窗,待仓央嘉措起身时,拉则又如昨夜般讨要礼物:“公子不给拉则留些什么做纪念吗?”
仓央嘉措有些心凉,这女子前一刻浓情蜜意,下一刻就能翻脸讨要财物,可见不是为情爱与自己相好,她相中的不过是自己的钱财。虽说心下已明白此女是何种人,依旧不忍心说出什么绝情断义的话来,只软语道:“昨夜不是与你留了一只戒指,做你我感情的鉴证?”
拉则嘟起嘴巴撒娇卖痴:“昨夜是昨夜,今夜是今夜。今夜我与宕桑少爷的感情更进一步,昨夜那只戒指,怎么够比量我们今夜的感情呢?”
“拉则,实不相瞒,钱财对于我宕桑旺波并不算什么,瞻巴拉(4)钱财可量数,情谊不可量数。”
听得话头不对,拉则从他怀中挣出,冷冰冰说道:“男人的甜言蜜语我听得多了,天下女子伤心断肠就是为这情谊所累。什么情,什么意,都是炉里的青烟,抓不住拢不来,只有钱财是真的。说你爱我,就用金银说话!”拉则纤白的手掌伸到仓央嘉措鼻尖前。
这只软绵绵的小手刚刚还温柔地抚弄着自己的胸膛,转眼间就气势汹汹地伸过来要钱了。这事情,虽是意料之中,依旧心底难过。
“可怜的姑娘,你的心中没有爱,只有银子。”仓央嘉措脱下另一只戒指与她,披衣离开:“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好说,有金银公子您要怎么样都好。”拉则在灯光下兴致勃勃地摆弄那只硕大的猫眼石戒指。
仓央嘉措推门离开,拉则娇声招呼:“公子哪日若记起拉则的好,可来此处与拉则相会,咱们好好叙叙这两日的‘情谊’。”
仓央嘉措轻轻带上了门,再没有回头。
他没有朝布达拉宫的方向走,又走回了梅朵的酒店。塔坚乃紧跟其后:“尊者今日是怎么了,并不是昨日那副喜悦模样。拉则姑娘与您闹别扭了?”
仓央嘉措没有讲话。塔坚乃自顾自说道:“……尊者这样的好脾气,必然是那姑娘性子不好。您别闹心,女人的心是天上的云彩做的,不出一个时辰能变三五变,明日就好了,我妻子也是这样……”
到了梅朵的店里,仓央嘉措大声招呼上酒。甘甜微酸的青稞酒干了一碗又一碗。梅朵觉得不对劲:“这是怎么了?宕桑少爷不是随拉则姑娘约会去了,怎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
仓央嘉措随口吟了一首诗歌隐晦回答说:
“天鹅恋上澄澈的小湖,
想长长久久的居住。
可惜湖面结满了寒冰,
让天鹅心灰意冷。”
梅朵多聪明的人,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叹口气,坐下来为仓央嘉措斟了一碗酒:“拉则的事情,我也有些耳闻。这姑娘容貌漂亮,招得不少人喜欢,只可惜遇人不淑,一来二去,心也冷了。听闻她现在与人相交,重钱财多于重情义。
逢场作戏,博得红尘一乐,在这里本是常事。本以为公子来这里只是找些乐子,不想您是如此重情重义的人,这确是梅朵的不是了。”
“您莫自责,没缘分便是。
只是,这便是红尘中的爱么?”
这问题,梅朵一时无法回答。半碗酒饮过,她才缓缓说道:“这是不是爱,我也说不明晰。我在这里生活了近四十年,我本是酒家的女儿,自小饮过的酒、见过的男人,多的像吉曲河里的水、吉曲河里的鱼。那些酒碗中的情谊,大半大半是假的,假的,却也热闹,这些年过的倒也快活,到最后,自己也说不清那些情爱有几分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