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一场雪的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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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牧马

夏季青草肥美的时候,村里人都要把马匹赶到山里吃几嘴鲜草,牧人自然是一户一天轮着来,署期回家,放牧的任务理所当然落到了我的肩上。

天刚蒙蒙亮,父亲便把我叫醒。吃了母亲早已做好的油饼牛奶,我就拉着大黑马出了门。早出的马儿打着响鼻,引颈长鸣,你咬我踢,匹匹显得活泼可家兴奋不已。我骑着大黑马拖后,邻居的黑娃在前压阵,俩人甩起响鞭就上路了。

淌过家乡潺潺的河水,穿过万千攒动的麦浪,便踏上了那条从山顶飘落的黄绫,开始了翻山的历程。从十一二岁开始,家乡的山山水水就成了我马背上萦绕的牧歌音符。爬过黄土山挺起的脊梁,便是绿风面的大草滩,草滩的右面是戴着雪帽的大青山,左面是粉蝶儿翻飞的拐沟。草滩的尽头,是一泓温柔可掬的清泉,因为质甜美,清澈见底,村里人叫它白潭。

父亲早晨还婆婆妈妈嘱咐我不要记错地方,大意丢了马儿呢,山里长大的孩子还能忘了山吗?简直是笑话——驾!我骑着马儿直奔那黄土山的顶端。

山顶有几座圆石垒的马尼合,上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任风儿吹拂亲吻。大草滩温顺平直地向远处铺展下去,像一个身着绿装的姑娘,俯首低吟那亘古不变的生命歌谣。白潭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像嵌在草滩美人脸上的眸子,永不疲倦地眨巴着。额前的白云喝醉了酒,修闲自得地在天海里滑翔偶尔一个趔趄直向你眼前撞来,待你抻手搀扶,她却将身子一扭,红着脸儿飘走了。转过和央来,脚下便是那黄绫的一端,一直蜿蜓到小河里向南流去。村里的屋舍躲进了树林,却把那炊烟吹出,悠悠地盘旋在空中。

总觉得自己喝了家乡醇香的青稞美酒,飘飘忽忽仿佛走进了纯真的童年。我让大黑马尽情地跑起来,前追后堵,左奔右跑,把马群赶到白潭旁,驱进拐沟深处,又折回大青山下,折腾了一个上午,马儿似乎吃饱了肚子,尽情地追赶着嬉戏起来。这时,耳边突然飘来了姑娘们漫出的醉人“花儿”:

樱桃儿好吃着树难栽

树根里渗出个水来

心儿里有你着口难开

少年里唱出个你来……

家乡的天说变就变。只一会儿功夫,黑云从北面直滚而来,接着就雷鸣电闪下起雨来。我和黑娃跑到附近的窑洞避起雨来。从洞口望出去,雨中的大草滩正披着白纱舞蹈,时而活蹦乱跳,时而轻盈婀娜,时而放声高歌,时而牛带不语,别有一番景致。

约莫过了二个多小时,我再也无心赏雨了。跑出窑洞便招呼黑娃收马回家。匆匆忙忙收了马,我照旧拖后,吆喝着把马赶下黄土坡。马群磕磕绊绊一路滑了下去,差点儿出了事情,我不由自惭形秽起来。好歹总算到了家,可没等吃口饭,就听到有人叫门,接着便是父亲责骂声:“怎么搞的,两匹马没回来,马主儿问你来了,你就是不听—”“好了,我去找,总行了吧!”我头也不回地冲进雨中,一步一颠又向那山顶撞将上去。

雨停了,天也黑了。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草滩里转悠着,找寻着,发疯般地拳打脚踢乱喊乱叫着,像宣泄,又像在忏悔。黑夜中的大草滩喧闹,只有那沙沙的风忽紧忽慢地吹着,便人越发觉得它博大而神秘。那时那地的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更像那在知来佛手掌里拉尿的猴子般显得荒诞可笑。远处惟山影一痕,稀星两点,近前唯酸风阵阵,形影相吊,一丝恐惧不由爬上心头。好在雨后的划香沁人心脾,令我顿感周身清凉,心旷神怡。

面对那山那滩,那夜,我思想的野马不由驰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驰过草原,翻过大山,扑进了漠漠黄沙当中。我似曾看见了孤傲的冰草,挂壁的奇松,执拗的驼队;似曾闻听了大山的呼吸,草滩的欢唱,还有那遥远的驼铃声……唯有面对那崇山峻岭戈壁大漠,使我忘记了饥饿和恐惧, 升起一种悲壮崇高的美感,在大自然的神力面前辱宠皆忘。我的灵魂接受了一次苦行僧式的磨练,经受了一次对联生命极限的挑战,又恰似有了归宿般的感到甜蜜与舒适进行了一次思想的长途苦旅,我再也没力气找马了,终于颤抖着身子跪卧在大草滩的中央。

大草滩留我在窑洞里呆了一夜,待大青山睁惺忪的眼,露出那些羞涩的面庞时,我找到了丢失的马儿。原来它们就在离窑洞不远的地方悠闲地吃草。“这两个小畜生!”我止不住笑骂了一句,赶着它们下了山。

刚进家门。母亲就板着面孔对我说:“你干的好事!马丢了,明天去找也不迟,找不到也不知道回家,害得你爹在山里找了大半夜,回来时摔了好几跤差点没把老命送了,还不快到医院看看。”听着这话,我仿佛看见了父亲在凄风苦雨中挣扎的身影,看见了父亲那冷峻而又慈善的焦灼的眼神,我的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含泪向医院跑去。

病房里,父亲正半躺着打吊针。还没等我开口,父亲就慢慢地说:“我没事娃,你这犟脾气得改改了,推日月不像推磨那样简单。弄不好,你只会光着屁股推磨,转圈儿丢人啊。会水的鱼儿也能让浪打死——”

“爸,别说了,我都明白了!”我哽咽着对父亲说,眼前仿佛又涌现出那宽厚的大草滩,那雄浑的大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