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你不在的西安还下着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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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让泪化作相思雨 (1)

第二天,酒醒了。我似乎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脑子里一片空白。

袁娜光着脚从田坎那边走过来的时候,我幸灾乐祸望着在风中打趑趄的蝴蝶。我的第一首白话诗就是取材于它们,我依稀记得那首诗末尾的两句。好像是关于爱情的,不煽情,但很无奈。我已经好久没有心情去梳理这些半死不活的锁事了。如果不是碰见这个提着鸟笼的小女孩,我这会儿肯定睡在温柔透顶的红砖房,看苗圃画画,听迪克牛仔唱歌。我喜欢听《酒干淌卖无》,九死一生似的,像蒙克那幅震耳欲聋的《呐喊》。

我是昨天下午穿过艺术系旁边的寨子时遇见小女孩的。我刚刚做完有关聂鲁达的功课。口袋里装着《知音》杂志社送来的稿费,一副要钱有钱要文化有文化的阔气样儿。小女孩提着西瓜大小的鸟笼迎面走来,我嬉皮笑脸拦住她问,提的什么鸟?女孩没退缩,她只是用老得像七十岁的声音回答我:画眉,画画的‘画’眉毛的‘眉’。这实在不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是那么平稳,甚而有点略带沧桑,我不由诧异地多望了这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女孩一眼。燕子坡住的全部是布依族。布依族人都有玩鸟的习惯。我揭开鸟宠上的黑布,里面果然有两只画眉,一只缩着两脚一动不动,另一只惊惊慌慌地上窜下跳。我的天呀,有一只已经死了,你还提着它疯跑。她拎回笼子,低沉地说,才不是,它睡着了。说完,她很落寞地看我一下,绕开我向山头上走去。

外公作古,外婆去世,朱自清先生的父亲去买水果,小红转身离去——这些年,我是看够了许多背影,但都没有小女孩的背影这样令我失落。她瘦削的,由于手中提着鸟笼,一只肩显得比另一只肩高,这样弱,这样软的肩,却莫明其妙地散发出强大的孤苦伶仃。我回头跟了上去。太阳正要落山,西边的天空特别发亮。小女孩坐在山坡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落山的太阳。你喜欢落山的太阳。我坐在她旁边,装模作样地扬着书问。是的,我经常来看太阳落山。在她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语面前,我显得手足无措。我的童年算得上苦难的,可我清楚极了,那种苦难,分分钟都可以忘却。我从来没有这种遥远的语调。我没再搭话,直到太阳落山,她站起来动手准备埋掉死去的那只画眉,我才回过神来赶紧跑过去帮忙。

“我认得你,你住在马路边的学校里。”女孩用树枝掘着土坑。看得出,她已经不再防备我。

“对啊对啊,我就住在马路边的学校里。你没上学?”

“去年上的,妈妈走后。朱阿姨搬来我们家,朱阿姨就不让上学了。”

“妈妈去哪儿呢?”

“深圳。爸凶。打断她的左手。”

“朱阿姨不喜欢你?”

“嗯。我求她,她说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爸不在。她捏死爸的画眉。”

“所以,你来看太阳落山?”

“是的,每天都来。叔叔,你说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

“会的。”

我是从童年直接进入青年的。少年时代像妓女的笑,一抹就不在了。站在青春的门槛上,我痛苦痛悲的是自己的爱情。当我跪在S大的草坪上,听由心被一瓣一瓣摘走;当我坐在红砖房悠闲地看着干涸的护城河,我以为这世间所值得留恋的只是爱情。我远离战火,远离饥荒,远离疾病。我不缺少自由,不缺少母爱。怎样打发日子不需要看别人的脸色,我有头有尾地吃着豆豉鱼,在BBS上呻吟着我的梦,我甚至因此而浪得虚名。没想过,也不会有等着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滋味。

袁娜光着腿坐到我面前。

“脚板底生痛,回归自然真得付出代价。”她说。我是一个过小日子型的男人,对这种克隆出来的痛,有苟同的本能,况且对我这样说话的是袁娜,没有她,我也炮制不出爱情。而且步入大学,学会的一个本领是容忍生活的多元性。我去把袁娜的皮鞋找来,扶她坐在我铺了《环球时报》的田坎上。

“袁娜,你什么时候走?”我突然问她。

“怎么,等不及了?看你们俩昨晚的光景,她一时半会儿还不可能去你那里住,你急什么?”

“坐吃山空啊,大姐!”我看着她的脸。

“嘿!你这个臭小子,我吃了你多少?”她说着就狠狠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小女孩惊恐地望着我们俩,然后又咧嘴笑了,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

埋完画眉鸟,天也黑得一尘不染。笼中剩下的那只画眉乱扑乱叫。

“它想家了。”小女孩说,“你要听吗?我为它取了一个名字。”

“我听。 ”我说。

“它叫寒寒。”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

袁娜摇摇头说:“这女孩长大后肯定是个完美主义者。”

“寒寒,袁娜你听,这名字取得多好。”我说。

袁娜懒得理我。歪坐在田坎上看秋天的风吹春天的蝴蝶,风抱着一两只灰蝴蝶在草地上飘来荡去。

星期天的草绿得远远的,带着一些倦色,密麻麻从燕子坡脚一直挤到山顶。

摸着黑回到红砖房。

我仰卧在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眼睛死盯着黑乎乎的顶棚胡思乱想,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