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郑经站在那个光线不甚明亮的楼道口,背后是一边白光。
他的出现好像拨动了大束大束的光线,带着它们一起拥挤进阴暗的楼道里,
让刚才还背光的楼道在一瞬间就明亮起来。
“我的帽子呢?黑色那顶,快拿过来!”
“李聪聪,你刚才跑哪去了,下个节目就是你了!”
“啊,谁拿了我的背包,备用带还在里面呢。”
……
后台乱糟糟的,来自各个学校参加演出的学生和老师跑来跑去做着最后的准备。整个后台像一个喧嚣的战场,只有最不起眼的角落是安静的,十四岁的耿萋霞抱着她的小提琴独自坐在那里。
全市中小学生文艺汇演,耿萋霞所在初中选送的节目是交响乐演奏。因为其中一个小提琴手前几天吃坏肚子不能上台,所以学过四年小提琴的她被临时抓来替补。在这之前,学校的乐团已经排练了有一个多月,团员之间都很熟悉,此刻正在后台嘻嘻哈哈的闹作一堆,只有新来的耿萋霞像一座小小的孤岛。
好吧,没人理她最好,因为她也不知道要和他们说什么。耿萋霞抱着小提琴的姿势很像是抱着家里的小狗,好像那样就能汲取到一点勇气和力量,支撑她等下在台上完完整整地把曲子拉下来。
人在紧张的时候,就会一直想上厕所。
从进后台到现在不过半个小时,耿萋霞已经去了三趟厕所了,可是没过几分钟,那种憋的慌的感觉又再一次袭来。
“那个……拜托,可不可以再帮我看一下琴?”耿萋霞轻轻拉了拉那个圆脸的女生的衣角——她叫许榕榕,是整个乐团里第一个对她微笑和她说话的女生。
“你又上厕所?”许榕榕露出一个很惊讶的表情,随即弯起月牙笑眼说,“快去吧,等下马上要上场了。”
“谢谢。”耿萋霞感激地冲她笑笑,转身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想起忘记带纸巾,又折回后台。
“你和那个耿萋霞关系很好吗?”
尖细的女声穿透人群直扎入耿萋霞的耳朵里,她愣在那里。
“开玩笑!”许榕榕的声音又高又亮,“我怎么可能和那个女的关系好!不过大家都一个团的,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嘛。哎呀其实我烦也烦死了,总是跑厕所要我帮她看琴,我又不是她家保姆……”
耿萋霞的脑袋里发出“嗡”的一声,有一根极细小的血管好像爆掉了。她飞快地转身,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假装自己没有听到那些话,偷偷剪掉那一段多余的时光,远远的丢在身后。
厕所离礼堂有些远,在教学楼的二楼。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背光的楼道显得微微阴暗,楼梯口像一个光明的甬道出口,大束的明亮光线堵塞在门口。
耿萋霞上完厕所还在恍惚,屁股忽然被人狠狠拍了一记,然后是男生恶作剧似地大笑声:“蒋豆豆……”
声音在看到耿萋霞通红的脸后戛然而止。
耿萋霞的身体大半还淹没在阴影里,只有脸上被打了一小束阳光。通透的光线让她的窘迫无处躲藏,鼻尖上布满了密密的细小汗水。
彼时的耿萋霞留着男生般的短发,从背影看像极了瘦弱的男生,可是从正面看就是百分百的女生,瘦弱的,纤细的,如同一只迷了路的蝴蝶,在陌生人的手背上扑闪着翅膀,会随时消失在空气里一样。
时光有一瞬间的静止。
“对,对不起,”男生打破这沉默,尴尬地说,“……我以为,以为你是我同学。”
耿萋霞仍慢半拍地愣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心中的弦如同被拉长了数倍的细丝,而脸红得则像是会爆掉一样。
“对不起啊。”男生再次为自己的鲁莽道歉。
“……啊……”耿萋霞终于反应过来,胡乱挥了挥手,也不知在挥什么,被男生猛拍了一下的敏感部位传来清晰的痛觉,脸上不由又一阵发热。
“没事啦……糟了!”突然想起马上就快轮到自己上场,耿萋霞拔腿就跑。跑出很远才又回过身,看着那个小小的楼梯入口,心脏在胸膛里“咚咚”跳个不停。
这一季的蝉鸣像突然被放大了无数倍,在耿萋霞的耳边嗡嗡作响。
那个在楼道口“偶遇”的男生就是后来的郑经。
很多年后,当耿萋霞再想起当初的情景时,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的是少年郑经站在那个光线不甚明亮的楼道口,背后是一边白光。他的出现好像拨动了大束大束的光线,带着它们一起拥挤进阴暗的楼道里,让刚才还背光的楼道在一瞬间就明亮起来。
耿萋霞回到后台的时候辅导老师正在清点人数,下下个节目就是他们团的交响乐演奏。
“耿萋霞你跑哪去了?不是说了不要乱跑吗?”数了两遍都少一个人,看到耿萋霞时才记起是缺了她,辅导老师一开口语气就不好。
“对不起,我上厕所去了。”耿萋霞小心解释,跑去舞台角落拿小提琴,又匆匆跑进队伍里。许榕榕排在她的前面,乘辅导老师走开连忙转过头来对她小声说:“别理那个老女人,更年期!我刚才其实替你请过假了,她转身就忘了。”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和那个女的关系好!”许榕榕的声音在耿萋霞的脑海里像颗鱼雷一样又炸了一次,从海底泛上来的巨大浪花一遍遍冲撞着心脏。
她垂下眼睑,轻声说:“谢谢你。”
排在耿萋霞他们学校前面的一个节目是主办学校的群舞表演,听说领舞的女生叫夏茹,四肢瘦长,腰肢柔软而纤细,穿着傣族孔雀舞衣的女生在追灯中缓缓绽放。
后台躲在幕布后偷看的男生看得发了呆,女生则不时发出羡慕惊叹的声音:“也太漂亮了吧?”
“好瘦啊,你说她有没有八十斤?”
“听说她成绩还很好呢,在他们学校可多人追了。”有个拉大提琴的男生说。
马上被人吐槽:“这你都打听到了……你这小子,是不是没安好心啊?”
“操,你别冤枉老子,我都是替你打听的!”
……
穿着各式表演服装的男生女生脑袋挤脑袋的躲在幕布后面偷看,小声说笑着。耿萋霞抱着小提琴张望了几眼,最终还是退到一边。
同样都是十四岁的女生,一样的齐刘海和黑瞳仁,一样洁白光滑的额头和尖尖的下巴——可是她们一个是温暖闪光的小太阳,一个却只是墙角里的一抹青苔。
耿萋霞摸到小提琴的扣环时发现好像有点不对,她去上厕所前是扣起来的,可是现在却似乎是打开的。她心一惊,连忙将琴盒放在地上打开来检查——琴弦居然被人齐刷刷地剪断了!
她一下子就懵了,等那个舞蹈一结束就要上场,可是琴弦断了怎么拉曲子?
耿萋霞慌了手脚,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抱着琴去找辅导老师,可是还没说几句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耿萋霞怎么又是你?你怎么总是能弄出这么多事情来?你知道不知道这次比赛对学校而言多么重要,你们每一个人都代表着学校的形象,全校八百多名学生的素质!我说了多少次好好检查自己的乐器,好好看管自己的东西,你真是……”
耿萋霞一直低着头,没有一声申辩。
“你今天不用上场了,效果差一些也没办法了。不过你别以为这个事情就这么算了,回去给我写检查!”辅导老师匆匆跑过去整理队型,最后一遍嘱咐上台要注意的事项。
耿萋霞站在原地没有动,过了好几秒钟才缓过来,独自抱着被剪断琴弦的小提琴走向礼堂门口。
礼堂正对着篮球场。因为正在举行演出,往日热闹的球场上如今只有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在练习投篮,篮球击打在地面时发出的砰砰声像大地的心跳。
耿萋霞坐在礼堂门口的台阶上,阳光明晃晃的晒得她恶心,红色塑胶地面的篮球场和场中打篮球的男生在她的眼中渐渐模糊成氤氲的雾气,融合在一起,分不出明显的界限。心里有一团低气压,好像随时会迎来一场狂风骤雨。
“喂。”
悦耳的男声像来自外太空的小石子,击中耿萋霞专注的悲伤。她闻声抬起头,皱着的眉心像一朵揉皱的花朵,眼底有一种被打扰的不耐烦。
男生抱着篮球俯身望着耿萋霞,他有一张干净如水的脸,眼神微微的闪烁如星光:“刚才对不起啊……你怎么了?”郑经看到耿萋霞独自坐在礼堂门口,认出她就是刚刚被他误认为是蒋豆豆的女生,特意又过来道歉。
那年夏天的阳光猛烈到像是会把身体里的水分全部晒干,可是风又凉快轻巧的像是来自某个潮湿的洞穴,吹得男生的白色衬衫哗哗的作响。
“没事……”耿萋霞撇过脸不想说话。
郑经还是看着耿萋霞,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问:“你哭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笑呢?”
耿萋霞扭过脸看着他,突然觉得生气:“我哪有哭?哪有哭?就算我哭也不关你的事!你谁啊你,我不认识你!”她的嘴角抿成倔强的线条,可是眼睛里却涌出更多的泪水,簌簌的往下落。
“我叫郑经。”接到耿萋霞困惑的白眼,他笑道,“你不是问我是谁嘛。”
耿萋霞撇了一下嘴角,想要笑,却终于抵不过翻江倒海的委屈。泪水冲刷过脸上嫣红的胭脂,一滴一滴打在胸口洁白的衣襟上,像盛开在雪地里的火焰一般的花朵。
“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郑经在耿萋霞身边坐下,抱着篮球望着空无一人的篮球场说。
“没有,是我自己不好……”牢不可破的坚强表情坚持了三秒,然后眼睛眉毛还是渐渐的皱了起来,因为觉得丢脸,所以耿萋霞不得不用手捂住脸孔。透明的眼泪顺着手臂往下流,像细细的溪流,还有一些渗出指缝。耿萋霞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大哭一场了。在她看来,不被爱的小孩本来就没有哭泣的资格。
郑经瞥了一眼她怀里很明显是被人剪断的琴弦没有说话,过了许久才低声说:“哭过就忘记吧,千万别费脑子记不开心的事情。”。
阳光从灼热到温柔,树下光斑的亮度一格一格的暗淡。郑经坐在耿萋霞身边一下一下拍着篮球,像一只温柔的手一下一下安慰着她受伤的心。
“我……我回家了。”哭的太凶,说话气都不顺,耿萋霞不好意思的抹抹脸对郑经说,“我走了。谢谢你。”
“我也没做什么,再见。”郑经挥挥手说。
耿萋霞一个人往校门外走,走远之后又听到郑经在她身后很大声地说:“眼泪包,以后被人欺负了记得别总只知道哭。”耿萋霞的脚步顿了顿,她突然有一种心脏在冰冷的海水里漂流了很久,然后突然遇到暖流的错觉。
直到上了公车后耿萋霞才发现身上的钱包不见了,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摸遍全身的口袋也找不出一个硬币,在司机怀疑的眼神中很狼狈地下了车。她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边走边踢脚边的小石子,不知道自己是走了什么霉运。
“眼泪包,你怎么还在这?”
耿萋霞猛地抬头,看到郑经正坐在脚踏车上对她微笑。他好像总是很快乐的样子,明晃晃的笑容里闻不到一丝潮湿的气味。他一定有很多人喜欢,父母老师,还有同班的女生,不像她。
“我钱包被偷了。”耿萋霞说,脸上有一种“我就是个大悲剧”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