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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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2)

“然而这是多么奇怪呀,”看到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薇拉趁机说,“索妮娅和尼科连卡现在见面时互称‘您’,好像外人似的。”薇拉的评论就像她往常所有的评论一样合情合理,但也同她的大多数评论一样,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很不舒服,不只是索妮娅,尼古拉和娜塔莎,就连老伯爵夫人也像个小姑娘一样脸红了,因为她害怕儿子对索妮娅的这份爱,怕它会妨碍他同名门望族结成美好姻缘。

杰尼索夫让罗斯托夫吃了一惊:他穿着一身新军装,抹了发油,喷了香水,客厅里的他打扮得像在战场时一样考究,而令罗斯托夫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是,他竟是一个对女士们殷勤体贴的绅士。

尼古拉·罗斯托夫从部队回到莫斯科后,家里人把他看作是最好的儿子、英雄和百看不厌的尼古卢什卡;亲戚们把他看作是一个可爱的、招人喜欢的、有礼貌的年轻人;熟人们认为他是一个英俊的骠骑兵中尉、娴熟的舞蹈家和莫斯科最优秀的未婚男子之一。

罗斯托夫家的熟人遍布整个莫斯科;今年老伯爵的钱是够花了,因为他把所有的地产都重新典当了,这样一来,罗斯托夫得以养了一匹自己的快马,穿着最流行的、在莫斯科还没人穿过的样式独特的紧腿马裤,还有最时髦的带着银色小马刺的尖头靴子,他非常愉快地消磨着时光。罗斯托夫回到家之后,经历了短短的时间来适应旧日生活环境,他感到心情很愉快。他觉得自己成熟了不少,已经长大成人了。曾经,他因没能通过神学考试而感到沮丧,向加夫里洛借过钱付车费,和索妮娅偷偷接吻,——所有的这一切,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已是极其遥远的孩提时代。现在的他,是一个骠骑兵中尉,穿着镶银边的上衣,佩戴着圣乔治勋章168,和一些有名气的,受人尊重的老猎手一起训练跑马。他有一个交情不浅的女朋友住在林荫大道,他晚上常去她家。在阿尔哈罗夫家169的舞会上,他是马祖卡舞170的领舞,和卡缅斯基元帅171谈论战事,还常去英国俱乐部172,和一个四十岁的上校以你相称,这人是杰尼索夫介绍他认识的。

168圣乔治十字勋章设立于叶卡捷琳娜二世时期,最初只授予将领,但1807年起也授予那些荣立战功的普通士兵和军士。在此是为了展现尼古拉·罗斯托弗曾立的战功。

169莫斯科一个富裕的家庭,尤以慷慨好客著称。

170一种波兰双人舞。

171卡缅斯基元帅(1738—1809),俄土战争著名将领,于1788年击败了土耳其。

172莫斯科富人贵族的聚会处,直到1917年才终止。在政治上没有大的活动,不过是不满意朝廷的人发表意见的地方而已。

在莫斯科他对沙皇的狂热稍稍减弱了,因为在此期间一直没有看见过皇帝。但他仍然经常谈到沙皇,谈到自己对他的热爱,使人们觉得他并未说出一切,在他对沙皇的这种感情中还有一些不是所有人都能明白的东西;他同此刻莫斯科的其他人一样,由衷地怀着一种对沙皇亚历山大·帕夫洛维奇的崇拜,这时在莫斯科沙皇被称作是“天使的化身”。

罗斯托夫归队之前,在莫斯科的这段短暂停留中,他同索妮娅的关系非但没有拉近,反而愈发疏远了。她很美丽,可爱,而且很显然,疯狂地爱上了他。而他正值青年时期的这样一个阶段:好像事多如麻,根本没工夫去谈情说爱,并且青年人害怕被束缚,他珍视自己的自由,有了这种自由就可以干许多其他的事情。在莫斯科的这段时间里,每当他想起索妮娅,就对自己说:“哎!像这样的姑娘将来多着呢,现在也有很多,只不过我不知道在哪儿,也不认识。当我想的时候,还来得及去恋爱,而现在没工夫。”此外,他觉得出没于女性的交际场所,有损他男子汉的气概。每当参加舞会,或是到这种交际场所去,他都做出一幅不情愿的样子。而赛马,去英国俱乐部,和杰尼索夫痛饮,到某处去旅游则是另一回事:因为这对英勇的骠骑兵来说是很体面的。

三月初,老伯爵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忙着筹备一场宴会,要在英国俱乐部里款待巴格拉季翁公爵。

伯爵穿着一件睡袍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吩咐着俱乐部的账房和这个俱乐部有名的老厨师费奥克蒂斯特,让他们去为巴格拉季翁公爵的欢迎宴会准备龙须菜、鲜黄瓜、草莓、小牛肉和鱼。自俱乐部创办以来,伯爵就一直是它的会员和理事。俱乐部让他筹备款待巴格拉季翁公爵的盛宴,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像他这样,出手阔绰又好客地去筹备一场宴会,更是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并愿意为举办宴会掏腰包。俱乐部的厨师和理事们一脸高兴,听着伯爵发号施令,因为他们晓得,在筹办这么一场耗资数千卢布的宴会时,给谁卖命,都没有像给伯爵干活能捞到更多的油水。

“注意了,在甲鱼汤里要放上些鸡冠子,鸡冠子,记着点儿!”

“要不,凉菜来上个三道?”厨师问。

伯爵仔细地想着。

“不能再少了,三道……蛋黄酱算一道,”他屈着手指,数着说。

“那依您看,来点儿大鲟鱼怎么样?”账房问。

“有什么办法呢,要是必不可少的话,那就买吧。啊,我的天哪,差点忘了,宴席上还少一道凉菜呢。啊,我的天呀!”他抓住头,着急了。“那谁去给我拿花呢?米坚卡!米坚卡!你火速骑马去一趟莫斯科郊外的田庄,”他吩咐应声而来的管家,“你赶快到那里去一趟,让花匠马克西姆卡这就分派劳役。告诉他,花房里所有的花都得运过来,最好用毡子裹起来。星期五之前给我送两百盆过来。”

他又发出了各种各样其他的命令,本来想去伯爵夫人那里去休息休息,但突然又想起一件要紧的事,便折了回来,召回厨师和账房,又一次吩咐起来。门口传来了男子轻快的脚步和马刺的声音,年轻的公爵走了进来,他面色红润,蓄着黑色的小胡子,看起来,在莫斯科这种安稳悠闲的生活,使他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和精心的照料。

“哎呀,我的孩子!我都要忙晕了,”伯爵微笑着对儿子说,好像有点难为情。“你来帮帮我也好呀!要知道我们还缺些歌手。乐队已经有了,要不,找些茨冈人173?你们军队里的人就喜欢这个。”

173茨冈人即吉普赛人。

“说真的,爸爸,我觉得巴格拉季翁公爵在准备申格拉本会战时,也没有像您现在这么忙。”儿子笑着说。

老伯爵佯装发怒。

“好啊,就你会说,你来试试!”

伯爵转向厨师。后者带着聪颖尊敬的神情,温柔地端详着这父子俩。

“现在的年轻人都成什么样子了,你看看,费奥克蒂斯特,”他说,“竟然嘲笑起我们这些老家伙了。”

“罢了,大人,他们只管怎样吃好,而怎样准备饭菜,端上餐桌,那就不关他们的事啦。”

“不错,不错!”伯爵大叫起来,他抓起儿子的双手,大声说道:“听着,这下子我可逮到你啦!你马上坐着双套雪橇到别祖霍夫伯爵家去一趟,就说: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派我来问您要点儿草莓和新鲜菠萝。这些东西到别处可弄不来。要是他本人不在家,你就去跟那几个公爵小姐说。这样,从他们家出来后,再去一趟拉兹古利阿伊,车夫伊帕特卡认得路。在那里你找到茨冈人伊柳什卡,就是上次在奥尔洛夫公爵家跳舞的那个,还记得吗,就是穿着白色哥萨克衣服的。你把他带到这里,带来见我。”

“把茨冈女郎和他一块带来吗?”尼古拉笑着说。

“嗯,嗯……”

这时安娜·米哈伊洛芙娜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她那固有的,干练且充满关切的,同时又是基督徒式的温顺神情。虽然每天安娜·米哈伊洛芙娜都能看到伯爵穿着睡袍,但每次他都会感到不好意思,并为自己的穿着请求她的原谅,这次他又这样做了。

“没关系的,伯爵,亲爱的,”她温顺地闭着眼睛说,“去别祖霍夫伯爵家的事,就交给我吧。小别祖霍夫回来了,现在我们可以从他们家花房里弄到所有的花,我正好要见见他,他给我捎来了鲍里斯的信。感谢上帝,鲍里斯现在在司令部里服役。”

安娜·米哈伊洛芙娜替伯爵分担了一部分工作,伯爵感到很高兴,并吩咐给她预备了一辆小马车。

“您告诉别祖霍夫,要他也来参加宴会,我会把他写在请柬上。怎么,他还同妻子在一起吗?”

安娜·米哈伊洛芙娜抬起了眼睛,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悲伤……

“哎,亲爱的,他很不幸,”她说,“如果我们所听到的属实的话,那就太可怕了。那时我们还为他的幸福而感到高兴,哪想到会成这样!年轻的别祖霍夫啊,他的心灵是那样的崇高,像天使一样!我由衷地可怜他,我要尽我所能去安慰他。”

“到底怎么回事?”罗斯托夫父子俩同时问道。

安娜·米哈伊洛芙娜深深地叹了口气。

“多洛霍夫,就是玛丽娅·伊万诺芙娜的儿子,”她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听人说,他的所作所为完全玷污了她的名誉。皮埃尔带他出来,邀请他住在彼得堡的家里,可是……她到这儿来了,这个色胆包天的无赖也跟了过来,”安娜·米哈伊洛芙娜说着,想表达对皮埃尔的同情,但从她不经意间的语调和似笑非笑的神情中却流露出对无赖(她对多洛霍夫的称呼)的同情。“据说,皮埃尔痛苦得都要崩溃了。”

“哎,您还是要告诉他,要他到俱乐部来。所有的忧愁都会过去,这将是一个盛大无比的宴会。”

翌日,即三月三日,中午一点多钟,二百五十名英国俱乐部会员和五十名宾客聚集在一起,等待着尊贵的客人、奥地利远征的英雄巴格拉季翁公爵莅临盛宴。最初,在刚接到奥斯特利茨会战的消息时,莫斯科民众都感到困惑。当时俄罗斯人太习惯于打胜仗了,当接到失败的消息时,有些人简直无法相信,还有些人则试图为这件怪事找一些不寻常的理由。英国俱乐部是一个所有显贵聚集的地方,他们消息可靠,权势显赫,当消息在十二月开始流传时,他们好像约好了似的,对战争和这场失败的会战绝口不提。那些引导言论的人物,比如:拉斯托普钦伯爵,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公爵,瓦卢耶夫公爵,马尔科夫伯爵和维亚泽姆斯基公爵174等,他们都不在俱乐部里抛头露面了,而是在各自的家中,在各自亲密的小圈子里集会,而那些只是一味随声附和的莫斯科人(伊利亚·安德烈伊奇·罗斯托夫伯爵也包括在内)在一个短暂的时期里,变得对战事没有明确的见解,而且没有领头的人。莫斯科人隐隐感觉到有一些不好的事情,觉得很难去谈论这些坏消息,所以最好的选择是保持沉默。而过了一些时日,那些在俱乐部里发表意见的大人物们又出现了,就像陪审官走出议事厅一样,于是人们的所有言论又变得清楚和明确起来。俄军被击溃是一件难以置信、闻所未闻、超乎人们想象的事情,它的原因终于被找到了,于是一切都明朗起来了,在莫斯科市的每个角落,人们开始说着同样的话。这些原因有:奥地利人的背叛,军粮的供给很差,波兰人普热贝舍夫斯基和法国人朗热隆的变节,库图佐夫的无能,以及(大家偷偷地说)皇帝的年轻没有经验,他轻信奸诈无能的人。而所有的人都说,军队,俄国的军队,则是非同寻常的,立下了神勇的功勋。士兵、军官还有将军,他们都是英雄。而英雄中的枭雄则是巴格拉季翁公爵,他因申格拉本之战和指挥奥斯特利茨撤退而名扬天下,在奥斯特利茨他独自一人统率着自己井然有序的纵队,面对着比自己强大两倍的敌人顽强抵抗了一整天。巴格拉季翁之所以被莫斯科人视为英雄,还因为他在莫斯科没有关系网,不是莫斯科人。尊重他,就意味着尊重一个战斗不息的、没有关系背景和阴谋的俄国战士,人们在回忆起意大利远征时常把他的名字同苏沃洛夫联系在一起。此外,他受到如此的尊重,从这点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人们对库图佐夫的厌恶和否定。

174这些人均为真实存在的莫斯科旧贵族。

“假使没有巴格拉季翁,那就该臆造出一个这样的人来175,”爱开玩笑的申申仿照伏尔泰的话说。没有人谈起库图佐夫,只有一些人暗骂他,说他是宫廷中轻浮的小人,是个沉湎于酒色的老家伙。

175原文系法语。这里是仿拟伏尔泰的话:“假使没有上帝,那就该臆造出一个。”

整个莫斯科都在反复地传颂着多尔戈鲁科夫公爵的名言:“做土胚,做土胚,难免会沾一身泥176。”人们回想起昔日的胜利,并以此为我军的失败开脱。拉斯托普钦的这些话被说了一遍又一遍:对于法国士兵,应该用华丽的词藻去刺激他们战斗,对于德国士兵,应该用逻辑来开导,使他们相信逃跑比前进更危险;而对于俄国士兵,则只需要克制一下激情,请他们镇静!到处都在流传着我们的士兵和军官们在奥斯特利茨会战中所创造的一个又一个新的英勇事迹。有人保住了军旗,有人杀了五个法国兵,还有人单独一人给五门大炮装填炮弹。那些不认识贝尔格的人也在谈论他,说他右手受了伤,还在用左手拿刀往前冲。人们没有提到博尔孔斯基,只有很熟悉他的人才惋惜他英年早逝,撇下了怀有身孕的妻子和脾气古怪的父亲。

176俗语,意思是:不能总是期望成功。

三月三日这天,英国俱乐部的所有房间里都是谈话的嘈杂声,俱乐部的会员和宾客们身穿制服或礼服,还有人头发打粉,穿着束腰的长衫,他们往来穿梭,犹如春天到处纷飞的蜜蜂,或站或坐,或聚或散。头发扑了香粉的仆人穿着矮口鞋和长袜子,身着统一的仆人服装,站在每个房间的门口,留意着宾客和会员们的一举一动,以便随时上前伺候。在座的大多是德高望重的老者,他们有着宽宽的充满自信的脸庞,肥大的手指,他们的一举一动镇定自若,声音洪亮而又清晰。这类来宾和俱乐部的会员们坐在众所周知的各自的位子上,他们也在惯常相聚的小圈子里碰头。来宾中的一小部分则是头一次来,他们大多数是青年人,包括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和多洛霍夫。多洛霍夫又当上谢苗诺夫团177的军官了。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军人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对老人们既傲慢又尊敬的情感,这种情感像是在对老一代人说:“我们会敬重您们,但您们也要记住,未来毕竟是属于我们的。”

177谢苗诺夫团是俄军中历史最悠久的一个近卫军团,是由彼得一世组建的。

涅斯维茨基作为俱乐部的老会员,也参加了宴会。皮埃尔在大厅里走动,他奉妻子之命蓄起了长发,没有戴眼镜,穿着时髦,但却一脸的忧伤和沮丧。像在别处一样,他被一群崇拜他财富的人簇拥着,而他也习惯了这种感觉,心不在焉地鄙视地与他们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