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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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45)

拉斯托普钦觉得,尽管这件事记忆犹新,但它已深深地刻入他的内心、融入他的血液。现在他清楚地感到,不仅记忆当中这个血淋淋的印迹永远也不会愈合了,相反,这个可怕的记忆会更长久、更凶恶,更折磨人地伴随他到生命的尽头。他现在觉得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砍他,你们要用脑袋对我负责。“为什么我要说这些!我好像是无意说出来的……我完全可以不说(他想):那样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他看见了惊慌的,砍了人的龙骑兵突然变得残酷的脸和穿着狐狸皮大衣的那个男孩向他投来的沉默而胆怯,带有责备的目光……“但我这样做不是为自己。我本来就应该这样做。无知的平民,混蛋……公共福利910,”他想。

910原文系法文。

雅乌兹大桥上仍然挤满了部队。天气很热。库图佐夫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坐在桥边的凳子上,当马车向他驶来时,他正用鞭子玩弄沙子。一个穿着将军服,帽子上带着羽饰的人向库图佐夫走来,他的眼睛骨碌碌转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慌,他开始用法语向库图佐夫报告什么。此人就是拉斯托普钦伯爵。他对库图佐夫说,他到这儿来,是因为现在莫斯科和首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军队。

“如果大人您不告诉我说您不开战就会拱手让出莫斯科,事情就另当别论了,那样就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了!”他说。

库图佐夫看了拉斯托普钦一眼,好像不明白他跟他说这些话用意何在,努力在读懂此刻跟他说话的人脸上的特殊含义。拉斯托普钦不好意思地闭了嘴。库图佐夫稍微摇了一下头,审视的目光一直没从拉斯托普钦身上移开,他小声说:

“是的,不开战我是不会放弃莫斯科的。”

说这句话时不知库图佐夫是完全在想另外的事,还是知道这毫无意义还故意这样说,反正拉斯托普钦什么也没说就匆匆走开了。真奇怪!莫斯科总督、骄傲的拉斯托普钦伯爵竟然拿起马鞭,向大桥走去,开始大喊大叫地把挤在那里的马车驱散开。

二十六

下午三点多,缪拉的部队进了莫斯科。走在最前面的是符腾堡的骠骑兵,走在最后面的是带一大批随从、骑着马的那不勒斯王本人。

缪拉在阿尔巴特大街的中间,靠近显灵的尼古拉教堂附近停了下来,等着先头部队告诉该市的要塞“克里姆林911”的情况。

911原文系法文。

缪拉周围聚集了一小群留在莫斯科的居民。大家都胆怯而疑惑地望着这个怪异的、装饰着羽毛和金饰的长发长官。

“怎么,那就是他们的沙皇吗?还不错啊!”人们小声说。

翻译骑马向人群走去。

“摘掉帽子……帽子”人群里大家相互说着。翻译向一个打扫院子的老人走去,问他克里姆林宫还有多远。扫院子的疑惑地听着他不熟悉的波兰口音,没把翻译说出的话当俄语去理解,他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赶快躲到其他人后面了。

缪拉向翻译走去,让他问俄国军队在哪里。一个俄国人明白他问的什么,突然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开始回答。先头部队的一名法国军官骑马朝缪拉走来,报告说城堡的大门堵上了,可能有埋伏。

“好的,”缪拉说道,随后转向一个随从,让他推出四门轻型炮向大门射击。

走在缪拉后面的炮兵快速跨出纵列,沿阿尔巴特大街朝前走去。他们向下走到费兹德维仁卡街的尽头停下了,在广场上排起了队。几名法国军官指挥着大炮,把它们布置好,用望远镜朝克里姆林宫望去。

克里姆林宫响起了晚祷的钟声,这声音让法国人不知所措。他们以为这是准备战斗的信号。几名步兵向库塔菲亚门跑去。大门口堆着一些圆木和薄木板做的盾牌。军官带着一队人刚向大门跑去,就从大门里传来两声枪响。站在大炮旁的将军向军官喊了一些口令,军官和士兵都迅速跑了回来。

大门里又开了三枪。

一发子弹打伤了一个法国士兵的腿,于是盾牌后的几个人发出了古怪的叫喊声。好像是一声令下,法国将军、军官和士兵脸上原先那种快乐、安详的表情立刻变成了随时准备战斗的顽强、专注和痛苦的表情。所有的人,从元帅到士兵,都觉得,这儿不是一个地方,不是费兹德维仁卡街、莫霍夫街、库塔菲亚和三位一体门,这只是个新的战场,也许会是个血染的战场。大家都准备好了进行这场战斗。大门里的叫喊声停息了。大炮推了出来。炮兵吹掉了一截结了烛花的点火杆。军官下令:“开火912!”,先后传来两声炸弹的呼啸声。霰弹也在大门的石头、圆木和盾牌上发出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于是两团硝烟在广场上摇摇晃晃地升起。

912原文系法文。

对克里姆林宫石墙开炮的隆隆声停息片刻后,一种奇怪的叫声在法国人头顶上响起。原来是一大群寒鸦在城墙上飞起,它们嘎嘎叫着,拍打着几千双翅膀在空中盘旋。大门里一个人孤零零的喊叫声同这些声音掺杂在一起,一个没戴帽子,穿着长衣的人影从硝烟里钻了出来。他拿着枪,向法国人瞄准。“开火913!”炮兵军官又下了命令,一声枪声和两声炮声同时响起。硝烟再次把大门遮挡住了。

913原文系法文。

盾牌后再没动静了,法国步兵和军官一起朝大门走去。大门里躺着三个受伤的人和四人被打死的人。两个穿长衣的人沿着城墙向下面的兹纳缅卡跑去。

“把这些弄走914,”军官指着圆木和尸体说,于是几个法国人把伤员打死,把尸体全抛到下面的围墙后面去了。这些人是谁,没人知道。“把这些弄走915,”这是提到他们仅有的一句话,先是把他们扔出去,后来怕发出臭味又把他们清理掉。只是梯也尔用娓娓动听的几行字提到了这件事:“这些不幸的人挤满了神圣的要塞,他们从武器库拿了武器向法国人开枪。其中几个人被马刀砍死,于是就把他们从克里姆林宫清除出去了。”916

914原文系法文。

915原文系法文。

916原文系法文。引自梯也尔的《执政府和帝国时代的历史》。

缪拉得到道路己疏通的报告。法国人进了大门,开始在参议院广场上扎营。士兵们把参议院里的椅子从窗户扔到广场上,生起了火。

另一些部队穿过克里姆林宫在马罗谢依卡、卢比扬卡、波克罗夫卡安顿下来。还有一些部队分散在费兹德维仁卡、兹纳缅卡、尼哥拉街和特维尔大街。到处都没有房子的主人,法国人不像是住在城里的居民家里,倒像是住在城里的营房。

尽管法国部队衣衫褴褛、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人数只剩下原来的三分之一,但他们进入莫斯科时还是相当有秩序的。这是一支极度虚弱、困乏但仍然有战斗力的威严部队。但仅仅在这个部队的士兵分散到百姓家之前,这还是一支部队。在空荡荡、有很多财物的居民家里一散开,这个部队便永远消失了,形成了一些既不是居民又不是士兵的一类介于这两者之间的人,叫做掠夺兵。当五个星期以后离开莫斯科时,他们再也不成其为部队了。他们成了一大群掠夺兵,每个人都用车拉、马驮或人扛着一大堆他们认为有价值或有用的东西。在离开莫斯科时,这些人的目标己不像以前那样是为了取得胜利,而仅仅是保住即得的东西。正如那只把手伸进窄口罐子的猴子一样,它抓了一把核桃,就不肯再松开拳头,生怕丢了所抓的东西,而这就把他毁了。法国人在离开莫斯科时显然会因为带了很多抢劫来的东西而毁灭,但让他们扔掉这些东西是绝对不可能的,就像让猴子松开抓着核桃的手一样是不可能的。每一支法国部队进入莫斯科的某一个市区十分钟后便不剩一名士兵和军官了。在每栋房子的窗户里都可以看见穿着大衣和半高腰皮鞋的人,他们笑嘻嘻地在各个房间里慢慢地走着,这些人在地窖和地下室随便享用食物,也是这些人在院子里打开并把板棚和马厩的大门砸下来,他们在厨房里生起火,挽着袖子烤饼、揉面、煮汤,吓唬、逗弄、爱抚妇女和小孩。到处都有很多这样的人,不论是在小铺里,还是在居民家里,然而部队却是没有了。

那天,法军将领一个命令接一个命令,严禁部队分散到全城,严禁对居民使用暴力和掠夺,下令当晚进行全体点名,但尽管采取了这些措施,以前还算部队的那些人还是在这个有很多财产、设施和贮备食物的空城里散开了。就像一群在光秃秃的田野里觅食的饥饿的牲口,突然来到一处水美草肥的牧场,他们立即无法抑制的四散开来,法国军队也正是这样在这座富饶的大城市四散开来。

莫斯科没有居民了,士兵们就像水滴渗进沙子一样渗进了莫斯科,他们以最先进入的克里姆林宫为中心呈星状向四周散开。骑兵们进了商人留下全部财产的房子,不仅给自己的马找到单马栏,而且还有几个多余的,然而他们仍然要去把隔壁那栋他们觉得更好的房子也占上。很多人占几处房屋,用粉笔标上是谁占的,还为此事与其他的部队争吵,打架。士兵们还没来得及安顿下来,就跑到街上去参观了,听说到处都有被扔掉的东西,他们朝可以捡到值钱东西的地方奔去。长官们本想去阻止士兵,不想自己也卷进了这个旋窝。在马车行有几个还有马车的铺子,将军们都聚在那里为自己挑选四轮马车和轿式马车。留下来的居民都把长官请到自己家,希望保证自己不受抢劫。财富多极了,简直是没完没了,法国人占领的地方周围还有很多没有人探究过,没有人住的地方,他们觉得那里肯定有更多的财宝。于是莫斯科越来越大的范围吸纳了他们。这就像把水倒进干沽的土地,水消失了,同时干沽的土地也没有了,同样,由于这群饥饿的部队进入了富饶的空城,部队毁了,这个富饶的空城也毁了,变成了污泥、发生了火灾和掠夺。

法国人把莫斯科的火灾算到拉斯托普钦野蛮的爱国主义917上,而俄国人则把它算到法国人的残暴行为上。其实,要把莫斯科火灾的原因归到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头上,这种原因是不存在的,也是不可能的。莫斯科被大火烧毁是由当时的条件所决定的,所有的木质城市都有可能被烧毁,不管城里是否有一百三十个不中用的消防水管。莫斯科本应被烧毁,因为居民都离去了,这就像火星儿连续几天往一大堆刨花上撒落,烧起来是不可避免的。每家都住着房主,也有警察的木质城市,夏天几乎每天都有火灾,而当城里没了居民,全住上抽着烟斗、在参议院广场上用参议员坐的椅子生火,一天给自己煮两次食物的士兵,这个城市不烧掉也是不可能的。即使在和平年代,只要部队驻扎到某一地区的农村居民家中,这一地区的火灾数量立即就会增加。一个驻扎外国军队的木质空城,火灾的概率又应该增加到多少呢?在这里不能归咎于拉斯托普钦爱国主义的野蛮918和法国人行为的残暴。莫斯科被大火烧毁是因为居民不是房屋主人,而是敌军士兵,是他们的烟斗、做饭、篝火、和疏忽大意而引起的。就算有纵火的话(这种说法很值得怀疑,因为谁都没有理由来纵火,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很麻烦而且很危险的),纵火也不是主要原因,因为没有纵火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917原文系法文。

918原文系法文。

不论法国人多么慷慨激昂地指责拉斯托普钦的兽行,不管俄国人多么理直气壮地指责波拿巴的残忍,也不管后来人们又是多么得意地把这个英雄主义的火把塞进自己人民的手中,我们不能不看到,火灾是没有直接原因的,因为莫斯科本来就该被大火烧毁,正如每一个村庄、工厂、居民住宅就应该被大火烧毁一样,因为主人离去而放外人进来当家、煮粥。莫斯科是被居民烧毁的,这是事实,但不是被留下来的居民烧毁的,而是被那些离开的居民烧毁的。敌人占领的莫斯科没像柏林、维也那和其他城市那样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只是因为它的居民没给法国人端来面包和盐,没给法国人献上钥匙,而是弃城而去。

二十七

法国人像星光般的从莫斯科向四周扩散,到了九月二日这一天的傍晚,才到达了皮埃尔居住的市区。

经过两天不同寻常、离群索居的生活,皮埃尔处于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一个萦绕不去的想法时时折磨着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来的,然而现在这个想法让他对过去和现在的事一概记不得了,他所耳闻目睹的一切都像是在梦中一样。

皮埃尔离开家是想逃避那一团乱麻似的生活,按他当时的情况,实在是找不到头绪。他到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家是以整理死者的书籍和文件为借口,因为他想逃脱纷乱的生活来寻找宁静——在他的心目中,对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回忆是一种永恒、安逸、庄严的境界,是与他认为自己现在卷入的这一团乱麻似的生活完全相反的。他在寻找平静的避风港,最后终于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房找到了。当他在死一般寂静的书房坐下来,两只胳膊支在死者落满灰尘的写字台上时,他的脑海里平静地、一幕接一幕地浮现出最近几天的所见所闻,尤其是波罗金诺会战以及与在他心里打着他们的烙印的那类人,与他们的真实、普通和力量相比,他强烈地感到自己是那么渺小和虚伪。格拉西姆把他从沉思中叫醒时,皮埃尔才想到他要参加百姓保卫莫斯科的行动,(他知道计划了一个这样的行动)。为此,他马上请格拉西姆给他弄一件长衣和手枪,他告诉了他自己的打算,隐名埋姓地留在了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家。后来,在他独自度过无所事事的第一天时(皮埃尔几次想去读共济会的这些手稿,但又做不到),他好几次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以前就有的一个想法,即自己名字与波拿巴这个名字的神秘联系,但关于他这个I’RusseBesuhof919命中注定是结束野兽权力的人的想法,仅仅是无缘无故出现在他意识中的一个幻想。

919俄国人别祖霍夫。

买好长衣(目的只是参加百姓保卫莫斯科的行动)后,皮埃尔碰到了罗斯托夫一家,娜塔莎问他:“您要留下来吗?这多好啊!”时,他的头脑里闪过一个念头,假如莫斯科真的被敌人占领,而他留下来完成命中注定该他完成的事,那该多好啊。

第二天,他怀着不惜牺牲自己,也不要比他们逊色的想法跟老百姓一起去了一趟三山城门。等他回到家,确信不要保卫莫斯科了,他突然感到以前觉得只是有可能的事,现在变成必要的也是不可避免的了。他应该隐名埋姓地留在莫斯科,去见拿破仑并杀死他,目的或者是自己死去,或者是结束整个欧洲的不幸,依皮埃尔看来,这个不幸是由拿破仑一手造成的。

皮埃尔对一八○九年一名德国学生在维也那枪杀波拿巴未遂920的详细情节一清二楚,他也知道这个学生后来被枪毙了。实施这一计划所面临的生命危险更激起了他的热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