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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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30)

副官看了一眼皮埃尔,好像现在不知拿他怎么办。

“您别担心我,”皮埃尔说。“我上山岗去,可以吗?”

“好,去吧,从那里什么都能看到,而且也不太危险。过会儿我来接您。”

皮埃尔上了炮垒,副官又骑马向前走了。后来他们没再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得知那天这名副官的一只胳膊被炸断了。

皮埃尔上的山岗就是周围打死数万人,被法国人称为最重要(后来这个地方就是在俄国众所周知的山岗炮垒,或拉耶夫斯基炮垒,而法国人叫它大多面堡,死亡多面堡或中心多面堡)据点的著名地方。

这个多面堡是一个三面都挖了战壕的山岗。战壕里有十门大炮,正从胸墙的炮眼里开火。

山岗两边排列的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着。大炮稍后一点是步兵。登上这个山岗的时候,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挖了几条壕沟,上面有几门大炮正在发射的地方就是战役中最重要的地方。

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是因为他在这儿)是战役中一个最无足轻重的地方。

皮埃尔上了山岗,就在围着炮垒的战壕边坐下了,他带着情不自禁的兴奋笑容看着他周围发生的一切。偶尔皮埃尔带着同样的微笑站起来,独自在炮垒里走一走,尽量不妨碍装炮弹、推大炮和从他身边不住地拎着袋子和子弹跑来跑去的士兵们。这个炮垒的大炮一个接一个不停地发射,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整个地区硝烟弥漫。

这里与掩体里步兵所体验到的心惊肉跳的感觉相反,在炮垒上,因为人数有限,大家都忙着做事,而且每个战壕都是不相通的,所以在这里大家都感觉到有一种家庭般的活跃气氛。

戴着白帽子的皮埃尔这个非军人的身影一出现,开始让大家很吃惊,也不愉快。从他旁边走过的士兵都惊奇地、甚至害怕地斜眼看着他的身体。一个高个子、长腿、麻脸的炮兵校官装作来看最边上的大炮,走到皮埃尔身边,好奇地打量着他。

一个像孩子一样非常年轻的圆脸军官,大概是刚从中等武备学校毕业,特别卖力地在指挥着由他负责的两门炮,他严肃地对皮埃尔说:

“先生,请您让开路,”他说。“不能呆在这儿。”

士兵们看着皮埃尔,都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但等他们确信这个戴白帽子的人不仅不做坏事,而只是时而温和地在围墙的斜坡上坐坐,时而腼腆地笑着,彬彬有礼地躲开士兵,他在枪炮声密集的炮垒上走来走去,平静得就像在林荫道上散步一样,这时士兵们对他不友好的态度慢慢变成了亲切的、玩笑式的好感,就像对自己小动物的感情一样,比如说狗、公鸡、山羊,总之就像部队里养的那些小动物。现在这些士兵在心里已把他接受为家庭的一员,给他起了外号。他们称他为“我们老爷”,相互间亲切地拿他开玩笑。

一个圆形炮弹突然在皮埃尔两步开外的地方爆炸了。他一边从衣服上拍打炮弹溅到身上的土,一边笑着朝四下张望。

“您还真不怕,老爷,行啊!”一个身材魁梧的红脸膛士兵露着结实的白牙对他说。

“难道你怕吗?”皮埃尔问。

“能不怕吗?”士兵回答。“它可不讲情面。它一落下来,肠子就会飞上天,不能不怕啊,”他笑着说。

几个快乐、温和的士兵在皮埃尔身边停下来。他们好像没料到他会像别人一样说话,这个发现让他们很开心。

“这是我们士兵的活。而您是老爷,令人吃惊。您可真是了不起的老爷!”

“各就各位!”小军官对围在皮埃尔身边的士兵们喊了一声。这个小军官看起来是初次或是第二次履行职责,所以对待士兵和首长都特别循规蹈矩、一是一,二是二。

整个战场上隆隆的炮声和嘭嘭的枪越来越响,尤其是巴格拉季翁的尖顶堡所在的左翼。但由于射击冒出的硝烟,从皮埃尔站的地方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看着炮垒上的人就像一个大家庭(与其它类型的人不同)一样,也完全吸引了皮埃尔的注意力。战场上看到的景象和听到的声音最初对他产生的不由自主的兴奋劲已经被另一种感情所取代,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个孤独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之后。现在他坐在战壕的斜坡上,观察着周围的一张张面孔。

将近十点时,已有二十来个人被抬下炮垒,两门大炮被打坏,越来越密集的炮弹落到炮垒上,子弹飕飕地飞过。但炮垒上的人好像没注意这一切,到处都能听见愉快的说笑声。

“一颗山黧豆775!”一个士兵对着嗖嗖作响地飞过来的榴弹叫道。“别到这边来!到步兵那儿去啦!”另一个人看到榴弹从头顶飞过,落到了掩体里,哈哈大笑着说。

775一种炮弹。

“什么?你认识这个榴弹?”又一个士兵对着一个炮弹飞过时赶忙蹲下的农夫笑着说。

几个士兵聚在战壕的围墙边,观察前方的情况。

“看见了吗?撤离了散兵线,向后撤了,”他们指着围墙外面说。

“管你自己的事,”一个老士官对他们喊道。“后撤就说明后面有事。”这个士官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又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

“推到第五炮位那儿去!”从另一端传来喊声。

“一、二,齐用力!”传来换炮位的人兴高采烈的喊声。

“哎呀,差点把我们老爷的帽子打飞,”那个爱开玩笑的红脸士兵露出大牙笑着拿皮埃尔打趣。“哎,混帐东西!”他骂一颗落在炮轮和一个人腿上的圆形炮弹。

“喂,你们这些狡猾的人!”另一个士兵对弯着腰来炮垒抬伤员的民工笑着说。

“这口饭不好吃吧?哎呀,你们这些乌鸦,全吓呆了!”他们对在一个炸断腿的士兵前踌躇不前的民工喊道。

“哎哟,哎哟,好家伙!”,他们在模仿那些民工说话的样子。“他们不喜欢刺激!”

皮埃尔发现,炮弹每落下一次,每次伤亡之后,气氛都更热烈一些。

在所有这些人的脸上(好像是对所发生的事相抗衡),一种隐藏在内心的熊熊烈火犹如聚集在暴风雨前乌云里的闪电,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地闪现。

皮埃尔不看前面的战场,也不关心那儿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在全神贯注地观察这越来越炽热的火焰,这火焰也同样(他是这样觉得)在他的心里燃烧。

十点钟,以前部署在炮垒前的灌木丛和卡缅卡河两岸的步兵撤退了。从炮垒可以看到他们用枪抬着伤员,经过炮垒向后跑去。一个将军带着随员上了山岗,同上校谈了几句,气哼哼地看了一眼皮埃尔,命令炮垒后面掩护的步兵卧倒,以减少遭炮火袭击的危险,然后就下山了。之后炮垒右边的步兵队伍里就传来了击鼓和发布命令声,从炮垒可以看到步兵行列在前进。

皮埃尔往围墙外望着。有一张面孔特别吸引他注意。这是一名脸色苍白的军官,他在拖着长剑向后退,一面不安地回头张望。

步兵行列消失在硝烟中,只听见他们拖着长音的喊声和密集的步枪射击声。几分钟之后一群伤员和抬担架的人从那儿过来。炮弹更频繁地落到炮垒上。几个人躺在那儿还没抬走。士兵们在大炮旁更加忙碌地奔跑。谁也顾不上注意皮埃尔了。有两次因为他挡了道,有人对他生气地大喊。校官沉着脸,大步流星地从这门炮走到那门炮。年轻的军官脸更红了,也更加卖力地指挥士兵。士兵们递炮弹、转身、装弹药,非常紧张、精确地干着自己的事。他们连走带跳,就像踩在弹簧上一样。

乌云压顶,暴风雨临近了,所有人的脸上都燃烧着皮埃尔观察过的那种火焰。他站在校官身旁。小军官跑过来,把手举向高筒军帽,向军官报告:

“报告上校先生,炮弹只剩下八枚了,是否还要继续开火?”他问。

“用霰弹!”校官看着围墙外,不是回答,而是大喊一声。

突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年轻的军官“哎哟”一声缩成一团,坐在了地上,就像一只正在飞着的鸟被击中了。这一切都那样奇怪地发生在皮埃尔眼前,那样模糊而令人沮丧。

圆形炮弹一个接一个地呼啸着飞来,打到胸墙上、士兵们身上和大炮上。刚开始皮埃尔还没留意这些声音,现在他的耳边只有这种声音了。皮埃尔觉得,在炮垒的右侧,喊着“乌拉”的士兵们不是往前跑,而是向后跑。

一发炮弹正好落在皮埃尔站着的围墙的一端,炸起了泥土,一个黑球在他眼前一闪,接着就扑通一声落在了什么东西上。本来要上炮垒来的民工赶紧往回跑。

“大家都放霰弹!”军官喊道。

一个士官跑到校官跟前,惊慌地小声(就好像吃饭时管家向主人报告,需要上的酒没有了一样)说,没炮弹了。

“这帮强盗,他们在干什么!”军官一边喊,一边向皮埃尔转过身来。校官的脸红红的,流着汗,阴郁的双眼闪闪发亮。“快去后备队搬弹药箱!”他生气地把目光避开皮埃尔,对自己的士兵喊道。

“我去,”皮埃尔说。军官没答理他,迈开大步向旁边走去。

“别放了……等一等!”他喊道。

奉命去搬弹药的士兵与皮埃尔撞了个满怀。

“哎,老爷,这不是你呆的地方,”他说着,向下跑去。皮埃尔跟在他后面跑,绕过了小军官坐的地方。

一个,两个,三个炮弹从他们头顶飞过,落在前面、旁边和后面。皮埃尔跑了下去。“我这是往哪里去?”快跑到绿箱子前时,他突然想起来了。他犹犹豫豫地停下来,不知该往前走还是往回走。突然猛烈的一撞,把他摔倒在地上。瞬间一个大火光把他照亮了,同时发出一连串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噼啪声和呼啸声。

皮埃尔醒来后,他用双手支着身子坐在地上。他旁边的箱子不见了,面前烧焦的草地上只摊着一些烧过的绿木板和碎布片,一匹马拖着车辕的碎片,跑开了,另一匹马像皮埃尔一样正躺在地上,发出长长的、刺耳的嘶鸣声。

三十二

皮埃尔吓得魂飞魄散,他跳起来向炮垒跑去,好像那是惟一可以躲避他周围所有恐惧的的藏身之地。

皮埃尔一走进战壕,就发现炮垒上已听不见发射声了,但还有一些人在上面不知做着什么。皮埃尔没来得及弄清这些是什么人。他看见一个上校正背对着他趴在围墙上,好像在向下面看着什么,他看见一个士兵喊着“兄弟们!”,竭力向前挣扎着要摆脱抓着他手的人,他还看见一些奇怪的事。

但他还没意识到上校已经死了,那个喊着“兄弟们!”的人就是俘虏,另一个士兵在他眼前被刺刀刺进了后背。他刚刚跑进战壕,一个身穿蓝军服,又黄又瘦的人就大喊大叫地朝他撞过来,那人满脸是汙,手里拿着重剑。皮埃尔本能地躲避着他的冲撞,因为他们还没照面,就撞在了一起,皮埃尔伸出两只手,抓住了这个人(这是一名法国军官),他一只手抓住肩膀,另一只手掐住了他的喉咙。军官放下重剑,抓住了皮埃尔的后脖领子。

一连几秒钟他们用惊恐的目光盯着对方陌生的面孔,俩人都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下面该做什么。“是我当了俘虏,还是他当了俘虏?”每个人都在想这个问题。但看来是法国军官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被俘了,因为是皮埃尔有力的、因为害怕不住颤抖的大手越来越紧地扼住了他的喉咙。法国人想说什么,这时一个炮弹突然低低地、发着可怕的呼啸声从他们头顶飞过,皮埃尔觉得,好像法国人的头掉了,因为他那么快地把头低下了。

皮埃尔也低下头,松开了手。他们都不再想谁俘虏谁的问题了,法国人跑回了炮垒,皮埃尔向山下跑去,一路上死人和伤员把他绊得跌跌撞撞,他觉得是他们在抓他的腿。他还没来得及跑下去,迎面就跑来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这是俄国士兵,他们不断有人倒下、磕磕绊绊、高兴地大声喊着跑向炮垒。(这就是叶尔莫洛夫776记到自己功劳簿上的那次进攻,他说这一功勋的建立全靠他的勇敢和运气,也正是在这次进攻中他好像把口袋里的圣乔治十字勋章都扔到了山岗上,以奖励先冲上去的官兵。)

776指《叶尔莫洛夫1812年卫国战争记事》一文,刊登在1865年出版的《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叶尔莫洛夫笔记》一书中。(关于这次进攻在196页)。本书保存于雅斯纳亚波良纳图书馆。

攻下炮垒的法国人开始溃逃。我军高喊着“乌拉!”,把他们赶下炮垒,追得很远,让他们停下来都很难。

正从炮垒往下带俘虏,其中包括一名受了伤的法国将军,他被军官们团团围住。一群群皮埃尔认识和不认识的伤员,有俄国人也有法国人,他们的脸都因疼痛而变了形,有的走,有的爬,还有的用担架抬下炮垒。皮埃尔又上了他待过一个多小时的山岗,那个把他接收为自己一员的家庭他没找到一个人。有很多他不认识的死人。但有几个他认了出来。年轻小军官还弯着腰坐在围墙边上的血泊里。红脸士兵还在抽搐,但没人把他抬走。

皮埃尔跑了下去。

“不,现在他们要住手了,现在他们要被他们做的事吓住了!”皮埃尔想着,毫无目的的跟在从战场上抬下的一群群担架后面走着。

但被烟幕遮住的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空。前面,特别是谢苗诺夫村左面,在硝烟笼罩下战斗正进入白热化,枪炮声不仅没减弱,而且激烈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就像一个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拼命叫喊的人一样。

三十三

波罗金诺会战主要的一仗在波罗金诺村和巴格拉季翁尖顶堡之间一千俄丈777的范围内展开。(在这个范围以外,一个方向是俄国人在中午用乌瓦罗夫骑兵进行了佯攻,而另一个方向,在乌季察村外波尼亚托夫斯基与图奇科夫进行了交战;但这是两个独立的、与中心战场相比要小得多的战斗。)在波罗金诺和尖顶堡之间森林边上两边都能看得见的空旷战场上进行的是主要战斗,是以最普普通通、实实在在的方式进行的战斗。

777俄丈,俄长度单位,相当于2.134米。

战役是以双方几百门大炮的轰击拉开帷幕的。

后来,当烟雾弥漫了整个战场,在这片硝烟中只能看见(从法军方向看)德塞和康庞的两个师从右边向尖顶堡进攻,总督的部队从左边向波罗金诺进攻。

拿破仑站着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距尖顶堡有一俄里远,而距波罗金诺的直线距离是两俄里,因此拿破仑看不见那儿发生的事,而且硝烟与浓雾交织在一起,把这整个地区都遮蔽了。被派往尖顶堡的德塞师的士兵直到下了把他们与尖顶堡隔开的冲沟时才被发现。他们刚一下到冲沟里,尖顶堡上枪炮就一齐开火,硝烟浓得把那条沟对面的坡都遮住了。透过烟雾,有一些黑色的影子在晃动,大概是人,偶尔有刺刀闪闪发亮。但他们在运动,还是不动,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看不清楚。

明亮的太阳升起来了,斜射的光线直接照在拿破仑脸上,他用手遮着眼睛望着尖顶堡。尖顶堡前烟雾弥漫,一会觉得烟在飘动,一会觉得部队在移动。有时在枪炮声的间歇能听到人的喊叫声,但不知他们在干什么。

站在土岗上的拿破仑手持望远镜,从圆圆的小孔里他看到了烟和人,有时是自己人,有时是俄国人,但他再用肉眼看时,就不知道他所看到的东西在哪里。

他下了土岗,开始在土岗前来回走动。

他时而停下来,侧耳倾听枪炮声,朝战场方向望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