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5047100000126

第126章 (24)

提醒列比赫,让他特别注意第一次的降落地点,别出错,以免落入敌手。务必让他注意与总司令行动的配合705。”

705原文系法文。

从沃龙佐沃村回家,路过博洛特纳亚广场时,皮埃尔看见行刑台那儿围了一群人,就停下来,下了车。这里正在对一个法国厨子进行体罚,说他是间谍。体罚刚刚结束,刽子手正从行刑凳上解下一个不断呻吟的胖男人,这人一脸棕红色的络腮胡子,穿着蓝色长袜和绿色无袖上衣。另一名犯人是个瘦瘦的、脸色苍白的男人,也站在那儿。从脸型来看,两个人都是法国人。皮埃尔就像那个削瘦的法国人一样,带着近乎病态的恐惧神色穿过人群挤了进去。

“这是干什么?这是谁,为什么?”他问。但人们都全神贯注地看着行刑台上发生的事,没人注意他,这群人中有小官员、市民、商人、农民和穿着斗篷式外衣和穿着皮大衣的妇女。胖男人站了起来,皱了皱眉头,耸了耸肩,看来是想表现得坚强些,他没向旁边看,就开始穿上衣。但突然他的嘴唇颤抖起来,哭了,哭得就像容易激动的成年人,为此自己也生自己的气。人群大声地说起话来,皮埃尔觉得,这仅仅是为了掩饰他们内心的怜悯之情。

“这是一个公爵家的厨子……”

“怎么样,法国佬,看来俄国的酱油到法国人嘴里就酸了……酸得真倒牙,”一看到法国人哭起来,站在皮埃尔旁边的一个满脸皱纹的小官员说道。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来等着别人对他的俏皮话给个评价。有几个人笑了起来,还有几个人惊恐地继续看着脱另一个人衣服的刽子手。

皮埃尔从鼻子发出喘息声,皱了一下眉,赶快转身向马车走去,他走路和坐车时,嘴里还不断地小声嘟哝着。一路上他打了几个冷战、并且喊叫起来,喊声很大,车夫忍不住问他:

“您有什么吩咐?”

“你往哪里走?”皮埃尔对把车赶上卢比扬卡的车夫喊叫起来。

“您说去找总督啊,”车夫答道。

“你这个傻瓜,畜牲!”皮埃尔大叫起来骂着车夫,这在他来说是很罕见的,“我说回家,快点,笨蛋。现在就得离开,”皮埃尔自言自语道。

皮埃尔一看到受惩罚的法国人和围着行刑台的人群,最终决定不能再留在莫斯科了,马上就去部队,他觉得他对车夫说过了,或者车夫自己应该明白。

回到家,皮埃尔对自己无所不能、无所不知、闻名莫斯科的车夫叶夫斯塔耶维奇下了个命令,说今晚就要到莫扎伊斯克的部队去,让把他骑的马都送到那里。当天不可能把这些都完成,因此按叶夫斯塔耶维奇的意思,皮埃尔应当把行程推迟到第二天,这样才有时间准备换乘的马匹上路。

几个恶劣天气过后,到二十四号终于放晴了,这天午饭后皮埃尔离开了莫斯科。夜里在佩尔胡什科夫换马时,他得知头天夜里打了一大仗。人们说,枪声震得佩尔胡什科夫的地都颤动了。皮埃尔问谁胜了,没有人能回答他。(这是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的战役)天蒙蒙亮时,皮埃尔到了莫扎伊斯克。

莫扎伊斯克的所有房屋都被宿营的部队占了,在马夫和车夫迎接他的客栈里,正房没有空位,都住满了军官。

莫扎伊斯克城里城外都是驻扎和行进的军队。哥萨克部队、步兵、骑兵、载货马车、子弹箱、大炮随处可见。皮埃尔急着往前赶,离开莫斯科越远,越是深入到军队的海洋中,他越是觉得不安,同时却又沉浸在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新的快乐之中。这种感情有点像皇上驾临斯洛博达宫时他体验到的感情,这是一种他必须采取些措施,做出些牺牲的感情。当他意识到构成人的幸福的一切,包括生活的安逸、财富,甚至人的生命本身都是荒诞无稽的,跟某些东西相比都是可以抛弃的,这时他体验到的是一种快乐的感情……跟什么相比呢,皮埃尔自己也说不清楚,他也不想去弄清他是为谁,为什么觉得牺牲掉一切都特别美妙。他不去关心为什么而做出牺牲,但做出牺牲本身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新的快乐的感情。

十九

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没发一枪一炮706,二十六日波罗金诺战役打响。

706八月二十五日只在侧翼进行了零星的战斗。

舍瓦尔金诺和波罗金诺战役的双方是为什么,又是怎么开战和应战的?为什么要进行波罗金诺战役?这些问题无论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都是毫无意义的。对于俄国人来说,最直接、也是理所应当的结果是,我们已濒临我们最害怕的事,就是莫斯科的毁灭;而对于法国人来说,他们已濒临他们最害怕的事,就是全军覆没。这种结局当时已经显而易见,所以拿破仑就开了战,库图佐夫也就迎了战。

假如两个统帅当时头脑都冷静的话,那么拿破仑就很清楚,深入腹地两千俄里后,冒着伤亡四分之一军队的危险来迎战,那他必败无疑;库图佐夫也应当明白,冒着损失四分之一兵力的危险去迎战,他也有可能丢掉莫斯科。从数字上来看,库图佐夫非常清楚,就像下跳棋一样,我少一颗子,我的力量就会改变,也许就得输,所以还是不要改变。

如果对方是十六颗子,而我方十四颗,那么我只是比他弱八分之一;但假如我们拼掉十三颗子,那么对方的力量就是我的三倍。

在波罗金诺会战之前,我军力量与法军相比大概是五比六,会战后变成了一比二,也就是说会战前是十万人对十二万,会战后成了五万对十万。然而睿智而经验丰富的库图佐夫还是应战了。被称为天才统帅的拿破仑开战,损失了四分之一兵力,把战线拉得更长了。假如人们说,当时拿破仑认为,拿下莫斯科就像当年拿下维也纳一样,战役就结束了,那么也有很多人对此持反对意见。拿破仑自己的历史学家就说,从斯摩棱斯克一出发,他就想停下来,他知道战线如此之长的危险,也知道攻下莫斯科并不等于战役的结束,因为从斯摩棱斯克就可以看出,俄国人给它留下的是什么样的城市,但他多次发出讲和的要求707,却没收到任何答复。

707已知有两次要求:一次是拿破仑在斯摩棱斯克战役后立即告诉俘虏图奇科夫的,第二次是让来打听图奇科夫命运的奥尔廖夫(未来的十二月党人)转达的。

波罗金诺会战,库图佐夫和拿破仑一个迎战,一个开战,他们都是不由自主的茫然行事。然而历史学家后来对既成的事实却要令人费解地编撰证据,以证明这两个统帅的预见性和天才,其实,他们不过是历史事件中不由自主的工具,而且是这些工具中最盲从和最不由自主的领导者。

古人给我们留下了典型的英雄史诗,在这些史诗中,英雄构成了历史的全部意义,但是对于我们这个人类时代来说,这种历史是毫无意义的,只是我们对此尚未习惯。

对于另一个问题:波罗金诺会战和这之前的舍瓦尔金诺会战是怎样打起来的,也同样存在着相当明确、众所周知、完全错误的观点。所有历史学家都这样描述:

好像俄国军队在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就一直在寻找进行大决战的最佳阵地,似乎这个阵地就是后来找到的波罗金诺。

俄国人好像提前在这块阵地修了工事,阵地的范围在波罗金诺到乌季察大道的左边(从莫斯科到斯摩棱斯克),跟大道几乎形成一个直角,这也正是波罗金诺会战的地方。

为了观察敌军情况,似乎还在这个阵地的前面,舍瓦尔金诺山岗上建起了一个前线观察点。说似乎24日拿破仑对前线观察点进攻并拿下了它;26日拿破仑进攻波罗金诺战场阵地上的所有俄军。

历史书上都是这样说的,所有这些说法都不正确,任何人只要深入研究一下这个问题,很容易就会确信,这是错的。

俄国人根本没去寻找有利阵地,恰恰相反,在退却过程中他们错过了很多比波罗金诺更有利的地形。他们没有在任何一个好的地形前停下来过,因为库图佐夫根本就不想接受一个不是他选的阵地,因为人们对进行大会战的要求不够强烈,还因为米洛拉多维奇和他的民团还没赶到,也许还有其他数不胜数的原因。事实是,以前经过的地形更为有利,波罗金诺战场(就是进行了会战的战场)不仅没有优势,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根本就不是阵地,凭猜测,用大头针在俄帝国的版图上随便一戳都比这儿更适合。

俄国人不仅没有在大道左边与大道成直角处修筑波罗金诺战场的防御工事(即进行会战的地方),而且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之前根本就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进行会战。有下列事实可以证明:第一,不仅二十五日没在这个地方修筑工事,而且二十五日开始修的,到二十六日也未完成;第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地形也是证据,会战点的前方有这个多面堡是毫无意义的。为什么这个多面堡建的比任何据点都坚固?为什么二十四日在这个多面堡前消耗了所有的力量并损失六千人,要坚守到深夜?对敌人进行观察有个哥萨克骑兵队足矣。第三,二十五日以前,巴克莱·德·托利和巴格拉季翁还深信,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而库图佐夫本人在战后仓促写的报告里也称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这就证明,进行会战的战场并不是预先选定的,还证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也不是这个阵地的前哨。会战发生很长时间之后,当他们安下心来写波罗金诺会战的报告时(很可能是为一贯正确的总司令的错误进行开脱)才杜撰出一个虚假的、奇怪的说辞,好像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前沿(当时这只是左翼的一个设防点),说波罗金诺会战是我们在已经设防好并提前选定的阵地上的迎战,其实会战发生在一个偶然的,几乎没有设防的地方。

事实显然是这样的:阵地是沿科洛恰河选的,但并不是与大道成直角,而是成锐角,这样左翼就在舍瓦尔金诺,右翼在新村附近,中心在波罗金诺,即科洛恰河与沃伊纳河交汇处。任何一个人,哪怕忘记仗是怎样打的,只要看着波罗金诺战场,就可明显地看出,这个阵地有科洛恰河做掩蔽,其目的是要阻止沿斯摩棱斯克大道向莫斯科推进的敌人。

二十四日,拿破仑骑马来到瓦鲁耶沃,他没看见(正如历史书上所说)俄国人从乌季察到波罗金诺的阵地(他不可能看到这个阵地,因为阵地根本就不存在),也没看到俄国军队的前沿,但在跟踪追击俄军后卫时却意外发现了俄军阵地左翼,也就是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于是他出乎俄国人意外地让部队过了科洛恰河。俄国人还没来得及准备好大会战,就把左翼从打算占领的阵地上撤了下来,而占领了一个提前没料到也没修筑工事的新阵地。拿破仑到了科洛恰河的左岸,在大道左边,就把未来的会战从右侧转到了左侧(从俄军来看),战场也就定在了乌季察、谢苗诺夫村和波罗金诺之间的田野(这块田野作为阵地来说不比俄国的任何一块田野更适合),二十六日的所有战役都是在这块田野发生的。预计的战役计划708和实际战役图示如下:

708波罗金诺战役前夕和战役过程中俄军和法军的部署是托尔斯泰对比各种历史资料以及他在1867年9月亲自到波罗金诺战场观察后弄清的。他两次走遍整个战场,做了详细的记录并画了战役图,后来都编入《战争与和平》中。

假如拿破仑二十四日晚没到达科洛恰河边,也没让当晚立即进攻多面堡,而是第二天早晨开始进攻,那么谁都不会怀疑,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我方阵地左翼,那么战役就会如我们预计那样发生。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能会更稳固地守住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也就是我们的左翼;可以在中央或右翼进攻拿破仑,二十四日就会在筑有工事并且提前预料到的战场进行大决战。但因为是在晚上进攻的我军左翼,又是在我后卫撤退之后,即直接在格里德涅瓦战役后,还因为俄国统帅不想,或者是没来得及在二十四日晚上开始大决战,那么波罗金诺战役的第一仗也就是主要的一仗其实早就在二十四日就输掉了,看来这也导致了二十六日战役的失败。

二十五日凌晨前,丢掉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之后,我们的左翼阵地已不存在了,所以不得不将左翼撤回,匆匆忙忙随便找个地方设防。

八月二十六日,俄国部队只有相当薄弱、尚未完成的工事做掩护,不仅如此,还因为俄国统帅不承认既成事实(即左翼阵地已经丧失,未来的整个战场需从右向左移),留在从新村到乌季察的长型阵地上,结果就必须在作战当中把部队从右边调到左边,使这种不利状况更加严重了。这样,在整个战役中俄国部队要用相当于敌军半数的兵力抵御所有冲向我方左翼的军队。(波尼亚托夫斯基709进攻乌季察村和乌瓦罗夫在法军右翼的战斗是脱离整个战役进程的个别战斗。)

709约瑟夫·波尼亚托夫斯基将军(1763-1813),波兰国王斯坦尼斯拉夫·奥古斯丁的侄子,1812年在法军一方指挥波兰军队。

这样,波罗金诺会战(尽量掩盖我军统帅的错误,结果却贬低了俄国部队和人民的光荣)事实上与历史书上的描述根本不同。波罗金诺会战不是以略弱一些的兵力在事先选定的、筑好工事的阵地上进行,由于失去了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俄军只好在没有掩护、没有防御工事的地方以仅为法军一半的兵力来打波罗金诺这一仗,在这种条件下不仅苦战十个小时,让战役不分胜负是难以想象的,即便坚持三个小时而没让部队完全溃败和逃跑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了。

二十

二十五日早晨,皮埃尔离开了莫扎伊斯克。一出城是一座又陡峭又歪斜的小山,山顶的右边有一座教堂,里面正在做祈祷,传来了敲钟声,皮埃尔就在教堂旁边的山坡上下了车开始步行。他的身后有一个骑兵团正在下坡,歌手走在最前面。一个马车队与他迎面走来,车上是前一天战斗中负伤的士兵。赶车的农民大声吆喝着,不断用鞭子抽着马,在车两边奔走。每辆马车上有三、四个伤兵或躺或坐,马车在陡峭的石头路坡道上颠簸着。伤兵们都缠着破纱布、脸色苍白、嘴唇紧闭、眉头紧皱,抓着横木,在车上颠来颠去、相互碰撞着。几乎所有的人都带着孩童般天真的好奇心打量着皮埃尔的白帽子和绿礼服。

皮埃尔的车夫怒气冲冲地朝伤员的车队大喊,让他们靠边走。唱着歌下山的骑兵团逐渐靠近了皮埃尔的大车,把路堵塞了。皮埃尔的车紧靠着山上铲出来的道路边缘停了下来。由于山坡挡住了太阳,光线照不到道路的深处,所以这里又冷又潮;皮埃尔的头顶上是晴朗的八月晨光,空中飘着欢快的钟声。一辆运伤员的大车紧靠皮埃尔停在了路边。穿着草鞋的赶车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后面,把一块石头塞到没有轮箍的后轮下,开始给停下的马整理马套。

一个受伤的老兵吊着一只受伤的胳膊,跟在大车后面走,用没受伤的手抓着大车,他瞅了皮埃尔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