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此生遇你已很美:有一种深情叫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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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君为已矣,余为苟生(1)

刘禹锡&;柳宗元

他们的一生候朝阳之难遇,先晨露而佚散。草木无情,不识流年飞度,人间有情,才在生死之前哭得肝肠寸断。此种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

长安玄都观的桃花开了,刘禹锡和柳宗元相约着去看桃花。踏着草长莺飞的长安紫陌,繁华红尘扑面而来,两人穿过络绎不绝的看花归的人流,站在千树万树桃花之前,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此刻,刘禹锡抑制不住自己亲觐这壮丽岁月的惊喜,作诗云:“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他和柳宗元曾是天涯沦落人,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归人,而此刻却能站在这千丈软红之前,一起共享这孤荣春软的年华。当年他们一起跟随同一个老师学书法,又一起同榜进士,一起做监察御史,心志谐同,追欢相续,或秋月衔觞,或春日驰毂,又龙骧麟振,踏于大唐的风云之上,一起推进大唐的变革。后来刘禹锡跟朋友怀念起这段连走路都是横着走的日子说:“昔年意气结群英,几度朝回一字行。”

只是风云如此变幻,当支持他们变革的皇帝唐顺宗被逼退位后,他们一起从天宇坠落,一起落入江湖。而他们一起掀起的风云“永贞革新”昙花一现,只维持了一百四十六天,落墨而下的风雨淋湿了他们的一生,从此青草湖中万里程,黄梅雨里二人行。

刘禹锡被贬为朗州(今湖南省常德市)司马,柳宗元为永州(今湖南省零陵县)司马,一起被贬的还有6个人,史称“八司马”。

曾经一起行云天穹,如今如鱼,却不相忘于江湖,两人互相勉励着,只把天涯作咫尺。当时在郞州的刘禹锡看着一个个参与变革的朋友被贬,甚至被杀,乃至最后连支持他们的顺宗也猝死而去,他满心悲愤,愤然大呼:“吾观自曹魏以来,执死生之柄者,用一恚而杀材能众矣。”柳宗元把自己写的一篇悼念朋友故去的文章寄给他,通篇说的是善弹筝的朋友郭师之事,刘禹锡却听到柳宗元心底为自己弹响的弦外之曲,“人亡而器存,布方册者是已。予之伊郁也,岂独为郭师发耶?想足下因仆书重有慨耳。不宣。”

暗夜里各自独行一座深山,中间隔着不能渡过的逝水,却能在空山里听见彼此大声的呼应,一时春鸟齐鸣,人间不再孤寂。

他们的书信来来往往,谈天、谈地、谈人生的哲理,一如当年打马并行在长安街上,热烈地讨论学术、切磋诗文一样,所以收到柳宗元诗文的刘禹锡说:“相思之苦怀,胶结赘聚,至是泮然以销,所不如晤言者亡几。”

虽然不相见,却一直没分离,只要能看见你的字就是好的。当年,两人正是有志青年时,柳宗元曾送一方砚台给刘禹锡,让他好好写文,刘禹锡给他写了一首答谢诗:“常时同砚席,寄砚感离群。清越敲寒玉,参差叠碧云。烟岚余斐亹,水墨两氛氲。好与陶贞白,松窗写紫文。”

从此,他们的文章确实水墨氛氲,纸落云烟,他们也因此携手在水墨江湖上,做个同舟共济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至把生命交付,也在所不惜。

后来新皇唐宪宗想起了他们,又把他们招回来了。两个人相携一起回京,路过善谑驿时,听说战国时对齐威王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齐国入赘女婿淳于髡就埋在此官道之畔,刘禹锡和柳宗元便拎一石酒一起去拜祭。

在墓前,刘禹锡说淳于髡:“生为齐赘婿,死作楚先贤。应以客卿葬,故临官道边。寓言本多兴,放意能合权。我有一石酒,置君坟树前。”

拎一石酒是因为淳于髡曾对齐威王说自己: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旁,御史在后,我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如果是乡间盛会,男女杂坐,无拘无束,席间还有六博、投壶等娱乐项目,我心中高兴,大概喝到八斗才有两三分醉意。天色已晚,酒席将散,酒杯碰在一起,人们靠在一起,男女同席,鞋子相叠,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罗襦襟解,微微地闻到一阵香气,这个时刻,我心里最欢快,能喝一石。

柳宗元在一旁和梦得的诗:

“水上鹄已去,亭中鸟又鸣。辞因使楚重,名为救齐成。

荒垄遽千古,羽觞难再倾。刘伶今日意,异代是同声。”

姜太公以半生等待遇见他的周文王,淳于髡以嫁人之身遇见他的齐威王,而我们剖心沥胆想要遇见的王在哪里?一鸣惊人的鸟已从江湖离去,而身处朝堂的我们鸣了又鸣,却没人再为我们惊动,刘伶醉酒避乱世,而我们也在这一石酒里醉生梦死吧。

是的,在这个时代里,他们为要遇见他们想要遇见的王而来到长安,但他们没有遇见他们心中的王,他们遇见了彼此。

姜太公遇见周文王,淳于髡遇见齐威王而有了知遇之情,而他们遇见了彼此,也得到了知己之情,人间传扬的不是他们遇见了王有多显赫,传扬的只有这份情,也只有情可亘古成璞玉,名利皆化作了浮尘。

刘禹锡和柳宗元一起回到了长安,两个人站在大明宫含元殿翔鸾、栖凤二阙之下,听着报晓之人锤响三千鼓声催百官上早朝,望着威武的仪仗队彩旗猎猎,刘禹锡感慨万千,对柳宗元说,时光如逝水,再回到此地,我们都老了:“彩仗神旗猎晓风,鸡人一唱鼓蓬蓬。铜壶漏水何时歇?如此相催即老翁。”

时不我待,可是又有谁能让他们不再等待?

3月,他们一起在红尘繁盛处看了桃花,然后这繁华就像刘禹锡说的城东桃李须臾尽,他们的花团锦簇的时代很快就落花寂寂委青苔。

因为那首桃花诗,让一直对启用旧人而犹豫不定的新皇,受不了这旧人诗词里的讽刺“尽是刘郎去后栽”,?宪宗本人是通过逼宫方式登上皇位并不久就害死自己父亲的人,他跟永贞党人本有夙怨,这次又觉得刘禹锡在讽刺自己,于是大怒,刘禹锡说当时的情况:“一坐飞语,如冲骇机。”以此为借口,刘禹锡再次被贬,被贬到了更远更苦的播州也就是现在的遵义一带,连同柳宗元也被贬到了广西柳州。

收到诏书的刘禹锡,非常惊恐,他跟朋友说:“昨者诏书始下,惊惧失次。叫阍无路,挤壑是虞。”他埋怨自己“智乏周身,动必招悔”,?他感到非常后悔,毕竟跟他一起受苦的还有他的老母亲,还有柳宗元。

柳宗元得知自己被贬至柳州,而刘禹锡远谪播州时,不禁大哭起来……

他哭不是为了自己又被贬了,只是因为:“禹锡有母年高,今为郡蛮方,西南绝域,往复万离,如何与母偕行。如母子异方,便为永诀。吾与禹锡为执友,胡忍见其若是?”说应该照顾刘禹锡还有年迈的母亲,不能让他老母亲跟他一起去那边远之地。

于是,柳宗元向朝廷请示,希望跟刘禹锡换一换:“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其他也有人帮着刘禹锡说话,如此刘禹锡得以改贬到广东的连州。

柳宗元还比刘禹锡小一岁,但他却是这样地勇于担待。士之相知,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能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情义如此之美,值得灵魂为之粉身碎骨。

这件事,是韩愈为柳宗元写《柳子厚墓志铭》时提起来的。他们两人之间再大的情也从不言谢,只有为此感动的韩愈为他们把这事记了下来,流传后世,要人间记住,曾经有个男人甘为另一个男人如此。

他们的情义是矜持的,不像白居易和元稹要约三生不了情,不像李白大声把爱说出来,他们很少言情,却用不忍对方受苦甘用己身替代的行动表达最坚韧最挚诚最纯粹最深厚的情义。

他们一起离开了长安,一直相送到了衡阳。在东汉的伏波将军率领军队攻打越南曾走过的路上,他们要分手了,看着神道两侧埋在荒草堆里的石像,顿感壮志未酬的柳宗元对刘禹锡说,以后我们都不要再想着写文字出名了,可是说着说着,柳宗元的眼泪先流了下来,打湿了他的帽子系带:“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伏波故道风烟在,翁仲遗墟草树平。直以慵疏招物议,休将文字占时名。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此时,一行大雁破空行来,两个人并影荒郊,一起定定地仰望着北归的大雁,只至它们消失在天际,刘禹锡转头对柳宗元说离乡客遇归雁,断肠人遇猿啼,相思处遇鸳鸯,人生难堪此般相遇呵:“去国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重临事异黄丞相,三黜名惭柳士师。归目并随回雁尽,愁肠正遇断猿时。桂江东过连山下,相望长吟《有所思》。”

我们俩分离十年一起再赴长安,却又一起渡千里湘江在此分别。背负罪名的我们不像西汉清明的黄丞相,只如春秋三次遭贬而被污了声名的柳下惠。你去的桂江,我在的连山相隔万千里,能让它们相遇的正是相思,也唯有相思——此山不在彼水之下,却都共在一处相思中。

我会想你的,你也一定要想我,如果你不想我,我就遥望桂江,天天吟唱《有所思》:“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这个时候刘禹锡对柳宗元提《有所思》,可想而知,他有多怕,此去千里,从此如鱼相忘江湖,樽前花下长相见,明日忽为千里人,曾经心心念念的人再没有交集,这是离别最大的悲剧。此时,他未曾想到,他们从未相忘,但此生再不相见。

因为知道此行一去,难再相逢,两人一直迟迟缓缓徘徊在衡阳,不想分离,唯写诗又写诗。柳宗元再写《重别梦得》,“二十年来万事同,今朝歧路忽西东。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临舍翁。”

二十年来,兜兜转转,我们又都回到原点,曾经一直在分离中,此后也将在分离中,人生总是离别时,似乎遇见你,就是为了此后经年漫长的分别里彼此的思念。我们相遇不是为了在一起而相遇,而是为了相思相遇。柳宗元说如果可以解甲归田,我希望我们俩还在一起,从此不相思。

刘禹锡应了此约,说以后我们俩一起耕田,一起弃世,头顶稀黄的头发,彼此相望,万事皆休:“弱冠同怀长者忧,临歧回想尽悠悠。耦耕若便遗身世,黄发相看万事休。”

那些年轻的梦想此刻想起都只是天地悠悠,独剩怆然,此后的理想是我与你一起耕田相守,携手赴老。

柳宗元说,是啊,以为读书有梦想,如今皆被其误,经历那么多,万事皆非。唯一真实的期盼是,今日一别,何年我能等到你归来:“信书成自误,经事渐知非。今日临岐别,何年待汝归。”

其实他再也等不到了。几年以后,刘禹锡再归此地,而回不来的却是柳子厚。

刘禹锡心有戚戚,伯玉年方50而知49年之非,如今我们比他还早知前尘皆非,欲渡湘江而去,恨比张衡《四愁》还多:“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什么时候我们一起休官,一起逃脱尘网:“年方伯玉早,恨比四愁多。会待休车骑,相随出罻罗。”

此去一别,就成永诀,他们再没相见。曾经的约定,只在红尘以外等候。

衡阳一别,刘禹锡越过五岭,南下连州,而柳宗元沿湘江而上,到达柳州。

从此,柳宗元和刘禹锡只能凭窗瞭望,以书信往来聊作晤言。

一生都各在天涯海角,连通信都很困难,但距离却在拉近他们情义的长度,不影响他们文字传言,一生心事在书题。而当黼黻文章千辛万苦的递来,都是在谈人间大道,谈天论,谈周易,有限的尺牍里不够言情,却够他们一起龙骧虎视,包括四海。

柳宗元抵达柳州后,看着这“岁地峭竖,林立田野”的桂林山水,心中堆积的块垒被柳江冲塌,他重又燃起治理一方的激情。同时他也想到,只怕此刻梦得也在连州山水里,与他一样,眺望着此刻属于自己的山河。与他命运息息相关这么久,柳宗元突然觉得他和梦得是人间难得的一对,他写信给刘禹锡说,想想我们总是相连的命运,就像并连的美玉,现在又被朝廷授予官爵,一同到岭外管理一个小小的地方:“连璧本难双,分符刺小邦。崩云下漓水,劈箭上浔江。负弩啼寒狖,鸣枹惊夜狵。遥怜郡山好,谢守但临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