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辈人很相信风水,说是坟茔地关系晚辈人的福禄财气的生死安危。打墓前,二掌柜特意让周大掌柜从三姓请来几个风水先生,拿风水罗盘天干地支的左量右测,八卦推演,坟茔地定在这个土丘上,挨老黑鱼庙旁边儿。还说老黑鱼棒子也是龙的子孙,这车轱辘泡也是龙脉,可以沾上龙气儿。土丘坐北朝南,避风得水,天地相通;骧土藏水,象天法地。说是:丘,乃卧虎之地;水,乃苍龙潜邸之潭。取龙潭虎穴之意,寓意藏龙卧虎。又有背靠隔水之山,松花江之水,源源不竭,蓄之饱满,乃金簋(guǐ)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绝,千秋万代,福泽后人。大有买卖长流水,生意达三江,兴隆通四海,亨运五大洲的意思。
安葬完殷明喜等后,吉德做出惊人之举,依祖传统,孝为先,守陵三年,弥补对亲生爹爹孝敬的缺失。
吉德从受到传统台柱产业被官府勾结小日本侵吞、两个老掌柜含恨亡故、还有亲爹和至友惨死在小日本手里的接二连三的重重打击,人一下子垮了。高大伟岸的大老爷们,几天工劲儿人比黄花瘦,小眼睛眢井似的。高挑挑的大个儿,一股风都能刮跑喽!
这些日子,老油捻子带着枪伤死死抱着川岛,掰也掰不开烧焦抅搂在一起的骷髅,老面兜儿惨死狰狞的面孔,崔武嫉恶如仇的死不瞑目的眼神,亲爹殷明喜临终认了亲儿子喜庆的微笑,像过驴皮影似的历历在目。这些都使吉德梦绕魂牵,就像附了体,百思不厌,挥之不去。
吉德对老油捻子和老面兜儿这两个遇难知真情的老叔哥,充满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敬佩,同时耿耿的歉疚。当他面对他老叔哥俩儿哭哭啼啼的无言的悲切和无助的家人愧疚的许诺,俺吉德有口吃的,决不叫老油捻子和老面兜儿家人挨饿受冻,赡养老人,抚恤未立业家人,供孩子们上学,直至成家立业。
吉德面对实为其父的大舅惨遭杀害,痛不欲生。日思夜想的疑惑一旦成为现实,又难以承认这种现实。面对痛不欲生一向疼爱他的大舅妈陡然变成遗孀二娘殷张氏时,那种难言的痛楚好像一下子生熟的很遥远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二娘殷张氏得面对君子一样的丈夫突然惨遭枪杀的切腹之痛,又得面对丈夫生前的“大老婆”和大儿子的女人最忌讳的现实,人面桃花,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殷张氏缅怀殷明喜的好,宽怀大度的没说殷明喜的二话。一张窗户揭开了,殷张氏驱去无后为大的担忧和耻辱,抱着嫡出的儿子抱头痛哭。
吉德跪在亲娘文静师太膝前含泪叫着娘时,对于朝朝暮暮思念而惨死的丈夫临终前的宿昧平生的念想,文静师太认了,搂过相识不相认的大儿子,再也掩饰不住骨肉亲情的冲动,老泪纵横,慈母之心超越修行之心,“吾儿吾儿”取代了“阿弥陀佛”,人心和佛心完美的和谐在一起,啥清规戒律在母子相认那一刹飞逝无痕了。当二娘殷张氏为殷明喜老爷披麻带孝屈尊来莲花庵礼节性拜见没成礼的‘大太太’文静时,吉德显得无所释从的尴尬和痛苦。当二娘向娘道喜母子相认,当二娘亲切管娘叫姐姐,当二老摒弃前嫌都为亲爹的死而落泪时,吉德心里又松快了许多。
吉德面对朝夕相处的两个曾经是亲兄弟的吉增和吉盛时,都愣愣的不曾相识似的,随即相拥抱头大哭。哭够了,又大笑。一母同胞的亲哥们变成了姑舅表兄弟,千古奇闻,又不闻而鸣,一鸣惊市。吉增嘿嘿地说,俺说俺爹没那个德性吗,一个庄巴佬,哪能揍出这么一个奸头巴脑的大儿子呢?俺说过年祭祖,大舅让你在殷家祖宗板儿前儿磕头呢,俺还以为大舅偏心眼儿呢。老鹞子哄小鸡,原来有猫腻。吉盛逗哏儿地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亲大哥一下子变成了俺的大舅哥,不是还叫大哥吗,俺****妹子的。这苦涩的玩笑,透着很难割舍的一脉亲情。然而在血脉传承世俗的中国,三个亲兄弟有了血缘的隔阂,尤其是对家财有了无形的明细。吉增安葬完殷明喜大舅又重返三姓,重操旧业,还赶个庙会啥的,挣些活花钱。吉盛变化最大,顾虑重重。殷明喜原想今生今世永不揭开吉德与自个儿的父子关系,所以为了自个儿百年以后支撑门面,有意将三外甥吉盛入赘殷家继承家业,这已是不争的事实。吉盛对吉德的认祖归宗,想都没想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吉盛在殷家的地位一下子变得举足轻重,何去何从,也明确地摆在吉德面前。再加上殷氏皮货商行里还有文静绝大部分投资,认为了儿子这笔钱文静也要看吉德的态度。虽文静无心还俗,没过门的媳妇不算殷氏家人。但母以子贵,先于殷张氏,是事实上的殷家大太太,殷张氏的掌门媳妇也受到世俗的威胁开始动摇,对吉盛承继殷家产业都在看吉德的态度,这让吉德很是拮手。即使叫吉盛接管了殷家产业,吉盛也会对吉德存有戒心,总觉得夺了吉德的家产,老歉疚疚的,长此下去,必然生变。就艳灵这自个儿的亲妹子,也会有想法的。终究是隔一层肚皮,两妈所生,当然愿意让吉盛继承殷家家产了。这些都让吉德费尽脑汁,咋样处理才能稳定在爹生前的安排的范围内呢,一句话,一张合约,能处理得了这个复杂的家事吗?其实这个家事儿,每人不往复杂去想,随着自然发展,就相安无事了。主要是心理的调整,心态的还原,这是最头疼的事儿。吉德身世的变故,打乱了既成事实的成形。这些能不使吉德陷入困惑吗?吉德不想插手殷家事物,可传统的观念,想不插手都难啊!
吉德面对同父异母曾是表亲的亲妹子时,妹子们高兴的直哭。俺们咋瞅大哥,咋像咱爹的亲儿子。这回殷家后继有人,不能断根儿了,俺们也有了亲哥哥!
吉德面对世人,不释而明,不再有人在茅楼里咬耳朵根子了。也更证实了,世上没有空穴来风!
吉德更难的是,还不敢把殷明喜的惨死,写信告诉关内老家的有养育之恩的养父养母,更难于启齿改叫大姑和大姑父。
这一切的变故,来得这么突然,这么冷烈,又这么不容空儿思想。
生与死的残酷对决,亲与情的纠葛,敌与我的殊死搏斗,存与亡的较量,这一切的一切,是吉德始料不及的。也是不敢想,也不曾想过的。
这一件件的辛酸苦辣事儿,谁知其中味?对吉德的打击太大了。文静当娘的,儿是娘的心头肉,“人有忧疾则呼天地父母”,文静最体量儿子人各有能,有不能的难处。一是思念死去的情人丈夫;二是惦记儿子,放心不下,就来车轱辘泡陪伴吉德。一面超度亡夫亡灵,一面照看儿子,尽一个贤妻良母的心致,补上缺失多年的妇德和母爱。
从文静一夜白了头,吉德体会娘对爹的痴痴眷恋的感情之深,大有“活不能作连理枝,死愿做比翼鸟”的老恋人的味道。
德增盛商号的生意,吉德有些心灰意冷了,全都交给二掌柜和牛二打理。
吉德顺着泡子沿儿边水洇的沙滩上,慢慢移动脚步上了岸上,绕过草塔墩子,走在刚刚踩出的小毛草道儿上。小毛草道儿像羊肠子一样蜿蜒,曲流拐弯的,一直顺坡延伸到离泡子不远殷明喜的坟茔前。脚踩下去绵绵的,软软的,像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样舒服。紧挨小毛草道儿边上的草塔墩子栉比参差不齐,高矮胖瘦千姿百态,亘古如一,就像皇宫里皇帝坐的黄墩儿,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茅草垫子,在垫子里顽强地钻出长得略粗又壮实的少许几棵高高的茅草来,摇动身姿为草塔墩子相互比斗打拼呐喊。草塔墩子下面,清水洼洼如镜,凸现茅草亭亭玉立的婀娜身影,时有低低的潺潺声,不见涓涓细流。浮游小水虫比比皆是。最属长着长长支胯腿儿的小水蜘蛛最有名,在水上行走如飞,如履平地。再就是小红腻虫,水越腐的水洼越多,乌秧秧的一层盖一层,毗邻的小水蜘蛛食而不厌,终日咀嚼。小黑盖盖虫,划水穿梭,像空中飞燕划行,又如麻雀撺箭儿那一刹。比蚂蚁还小的蚍蜉,能掏空整个草塔墩子的泥土,把抓住的小红腻虫一只一只地搬到洞穴里储藏起来。草塔墩子根系油性很大,干枯的根系常年泡在水里不腐不烂,采伐下来磕掉泥土,烧成炭,是严冬火盆取暖的好材料。坟茔地所谓的高岗儿,实际就是一个相对而言的土丘,松花江不发大水,泡子水就不会漫延到土丘上。土丘与哑巴窝棚很近,千百步之遥,中间儿也有一条新踩出的毛草小道儿连通。
吉德来到坟前茅草棚,喏喏的跪在娘文静身旁。
文静停止念经,轻轻喘口气说:
“儿呀,佛说人哪,‘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随缘不变,不变随缘。’你爹这都烧过五七了,娘咋瞅你总打不起精神来呢?身子一天天的消瘦,脸也蜡黄的。我看你吃不好睡不宁的,总搁酒顶着,这样下去可不行?心要静下来,平和地对待世事,要悟空。不管是佛家俗家都有坑坑坎坎的烦心事儿,躲是躲不过去的。凡事儿都有缘。就拿你爹和你娘我来说吧,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你爷爷是个老脑瓜骨,对门当户对看得比命还重。你姥爷也是个老古板儿,一对榆木疙瘩,裁缝扯大襟不夸堆儿,对付了。你姥爷是天津卫皮货行的大买卖家,你爷爷是黄县庄稼院的精明人,两家都认为彼此相差天镶之别。你娘我正念女校,你爹是你姥爷商行的一个伙计。这样个境遇,在清末那会儿根本谈不上男婚女嫁。娘那时荳冠年华,你爹也是青春年少。娘俊俏靓丽,活泼开朗,春心骚动,对异性情有独钟。你爹聪明好学,在伙计中出类拔萃,人又长得仪表堂堂,一眼就吸引住为娘的心。娘对你爹拿出大小姐的任性,穷追不舍。哈,你爹天性对娘胆不壮,小母鸡儿撵兔子,吓得他七天没敢出屋。最后我俩偷偷偷情,一次越出篱笆墙,娘怀了你。这期间,你爹被你爷爷捆绑回老家和你大舅妈合婚。你姥爷也知道娘怀了你,气的啥是的,给娘一大笔钱撵出了门。你爹洞房花烛夜就逃了婚,连你大舅妈长啥的样儿都没看着。等二掌柜安顿好娘,就和你兰大爷嘎伙闯了关东山。娘在你大姑家生下你。你大姑为了娘怀的你,提早草草嫁给了你大姑父。你大姑嫁过去后一年来没和你大姑父合房,可每天只见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娘把你生下后,你大姑肚子也瘪了。冬天还好说,大夏天的,肚皮都叫被絮的厚厚棉花捂出一层又一层的热痱子,刺痒那钻心劲儿就不说了,感染化那脓水啊落下那疤就有好几大块。瞒天过海,都为了娘和你爹及你的名声。娘不能再在你大姑家待下去了,一狠心抛下你,带发出家。后觅到你爹的下落,又闯了关东山,就到这黑龙镇修了莲花庵,念佛收徒,和你爹照上了面,就这么样儿厮守这么多年。明喜,我稀罕的人!你就这样撒手而去,撇下我和德儿,永远的离开我们娘们俩走了!娘禅悟啊,人的爱,人一生得找到四个人。第一,是自己;第二,是你最爱的人;第三,是最爱你的人;第四,是和你共度一生的人。这些啊,儿,你说为娘的苦不苦,整天价悬着的心,就像堕个秤砣似的,老没落个底,不也磨砺过来了吗?”
吉德向文静身边靠了靠,感动地问:
“娘!那你见到俺为啥不认俺呢?尤其那次瞪眼完捕风捉影,造谣生事,如今不攻自破,不是空穴来风啦,不都心安理得了吗,何苦叫儿苦等了这些年?”
“唉,娘有娘的苦衷啊!那会儿,未婚先孕,大姑娘生孩子,是多砢碜的大事儿呀?就不顾及家里外头老人的脸面,也得顾及你以后的名声呀!大姑娘生的孩子,说好听点儿叫私生子,说不好听点儿叫野种,多难听啊!你幼小心灵能承受得了吗?娘那就是勾引野汉子,不守妇道,不贞节的****荡妇。打初不瞒天过海,你大了,还不恨死娘恨死你爹了?你就像长癞的蛤蟆,又咋在世人面前抬起头做人哪?还会有今儿这么直的腰杆儿吗?那样的话,到死你也不会认你这个坏娘喽,那为娘的岂不白养了你?”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这么好的娘呢?”
文静眼中放着光,盈盈的泪水闪闪的说:
“娘抛下你那会儿你才刚满月,眼睛特像你爹那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鼻子嘴了啥的,又特像娘。娘的奶水足兴,催得你长的胖乎乎的可水灵了,人见人爱。打小你就爱嬉笑爱顽皮,逗得为娘的整天价心花怒放的。那段做娘的日子娘好开心哪!”文静说到这儿,说不下去了,拿手帕擦了擦悲伤的泪水。吉德心里草莓似的酸酸的,搂住娘的后背,同情的叫着“娘”。文静哽噎地望着殷明喜的坟头,又说:“儿,你别怪娘心狠,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我在你大姑家,已引起你大姑婆家人的怀疑了。她的婆婆,来伺候几天月子时,就拿话磕打你大姑,说俺儿子真是有福,说了这么守规矩的媳妇,又生了这么俊俏的儿子,这是俺吉家哪辈子修来的福呀?又对娘说,闺女,这孩子长的眉眼啥的倒很像你呀?你大姑父顶他婆婆一句,人家小媳妇刚死了孩子,你还忍心往人家心上捅刀子?产婆子看你孙子没奶吃,可怜咱,才叫人家小媳妇喂两天奶,你不领情也就算了,还挖苦人?娘在你大姑家那擓,待不下去了。蒸落锅的包子,一揭开,怕露馅!临走那天,娘的那心哪,尤如几把剪子在绞啊,说又不能说,哭又不能哭,有泪硬往肚子里咽,那是啥滋味呀?……娘咬着嘴唇,喂了你最后一口奶,换了最后一块尿褯子,亲了你最后一口,看了你最后一眼,我一狠心一甩头,像一个罪人一样逃跑了。……这期间,娘在离你大姑家最近的屯子里找个人家住了下来,每天下晚黑儿,娘踩着黑道儿去看你。娘不敢进屋,在窗户纸上抠个小洞儿,就这样娘隔着一张窗户纸,呆呆地看着酣睡的你。当你饿得哭嚎的要奶吃,娘那心像猫抓似的,只有默默地落泪的份。娘看你抽抽哒哒睡过去,你大姑瞅着你抹着眼泪蒿子,娘真想冲进屋抱抱你,再也不让你离开娘的怀抱。可为了你,为了你日后能像别的孩子一样活着,娘半年后,把挤下的最后一小碗奶,放在窗台上,再也没回头……丢下了你,丢了娘的魂魄,娘像个空壳儿的行尸走兽,万念俱焚,死的心都有啊!……可娘不死心哪!娘一定要支撑着活下去。娘不能带着罪孽,就这么走了?娘要等你长大成人。娘要给你个交待。……娘见你的头一眼,心里早就认了你。可碍于你的名声,碍于你爹的面子,碍于娘出家人的身份,碍于你大姑的不易,碍于你大舅妈和孩子,碍于世俗的偏见,娘偷偷地守着青灯木鱼落泪。这么好个儿子,娘哪有不认的道理儿?佛心也是肉长的,要不咋普度众生啊?可娘左思右想,再三定夺,还是忍了下来。娘这辈子能见到你就知足了,还有啥遐思再有啥奢想呢?你去天津卫找见了你舅,看了娘的信,娘的苦心,你算明白了。风平浪静的就好。这么一大家人,儿孙满堂的,娘瞅着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