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丫儿一大早起来,左眼皮就跳个忙道。黑头夜里,老杨树上夜猫子没好声地叫了大半宿。天刚擦亮,一群死老鸹哇哇的不停怪叫,搅得大丫儿那心,烟熏火燎的糊拉巴黢。
东北这大荒噶达,都迷信,认为夜猫子和老鸹都是不吉祥的丧家鸟。俗话说,夜猫子进宅,不死也丧;老鸹上房,病秧子魂爬墙。
大丫儿对夜猫子和老鸹不明不白的啼叫,心里硌硌应应的,在伺候文静师太洗漱时,念叨了几句,文静师太说,你上吉家看看小德去吧,儿女是娘身上掉的肉,日子长了哪有不牵挂的。有点儿那啥,更是魂缠梦绕的。大丫儿帮徒弟们服侍文静师太吃了些斋饭,又服侍文静师太到大殿诵经念佛。大丫儿听了能掐会算未卜先知文静大师的话里有话,心着火都燎着眉毛了。她拎点儿庵里自制的点心果品,稳稳当当出了莲花庵殿门,就一溜小跑,曲溜拐弯的净抄小道,心急无短路,情急恨路长,大丫儿来到吉宅门前,浑身上下渗透了汗,扣响门环,门房开了门,连个招呼也没打,就净直朝后院跑去。大凤和二凤站在丁香树下,诎诎咕咕正在馇咕啥话,一瞅大丫儿就打住话匣子迎过来。大丫儿问,小鱼儿在吗?大凤疑虑的犹豫会儿,说月娥少奶奶在,就领大丫儿进了柳月娥的小院套,打开门,柳月娥正哄着四龙和五龙玩儿呢,瞅见大丫进来,先是一愣,马上换个笑脸,起身说:
“小德娘呀,好多日子没来了,快请坐!大凤把四龙五龙领出玩去,别让他俩蹬高爬树的,看摔着喽!四龙五龙跟大丫儿姨说再见。”
四龙和五龙乖巧地拉了拉大丫儿的手,说了声再见。大丫儿从包袱里掏出两个小甜饼,分给了四龙和五龙,又叮嘱声好好玩儿,就捞过柳月娥说:
“月娥姐,鱼儿妹子呢?小德她好吗?我都急死了,这眼皮一大早就跳个不停,老惦念了,担心出啥事儿,你快说,啊?”
柳月娥审慎地笑着说:
“妹子啊,就为这事儿?想小德啦?至于吗?”
大丫儿一扭晃身子说:
“可不,就这事儿。”
柳月娥看大丫儿是真想孩子了,不像还有啥事儿搁在心里,就直说:
“小德好着呢。蔼灵当她们的老师,老夸小德聪明好学,乖巧懂事儿,还当上班长了呢。这回你高兴了吧!还惦记谁?德哥!”
大丫儿不诿秘地说:
“想啦!要说不想是假?我老长时间没见他了。他还好吗?鱼儿妹子呢?我也怪想她的。”
柳月娥挑礼儿的说:
“就不想我,没良心的。”
大丫儿忙分辩地说:
“哎呀呀你可冤死我啦,咱姐俩儿可不呃逆?对天说话,对地起誓,我打心眼儿里最念想你。我也可怜春芽姐,抛夫舍子地尽孝,年八辈见不了一回芽芽,多揪心呐!我说那两个老人也是的,有那么多亲戚在身边,换常瞅瞅,花茬儿看看,也就将就了,非拴个年轻媳妇在家,也太那啥,光顾自个儿炕头一头热,也不替春芽姐想想?”
柳月娥说:
“其实这也不能全赖公婆?老人都是故土难离,这旮儿一到冬天,又死拉拉的冷。再说,春芽姐有春芽姐的想法。她也是舍不得她爹娘。一肩担两头,都照应不是?”
大丫儿伤心落泪地说:
“可也是,远离千山万水的。一旦老人那啥了,不见上最后一面,做儿女的,也够难心的。养儿养儿,图稀个啥,不就是养老送终嘛!过年过节到坟头上烧点儿纸,念叨念叨。哎,你说师太,蔼然可亲的,年纪也不算大,瞅着吃斋念佛的,省心落意儿的。可六根不静,俗缘未了,老心事重重的。老牛舐犊,含辛茹苦,更使她那黑黔黔的头发,一天天见白。那白净俊秀的脸,也渐渐爬满了细碎的皱纹。人呐,年轻一朵花,谁逮谁都掐;年老豆腐渣儿,谁见谁眼傻。嗳,我和师太俩儿的境况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都是同病相怜的苦命人啊!这是何苦呢,钻进牛角尖儿,咋就自个儿爬不出来呢?烂泥塘,越咕涌越深。这心呐面对青灯空壁就能死了念想吗?嗨,不说这些了。师太也是牵挂德哥。她好像觉啥警,话里话外那意思,说德哥好像要出啥事儿,这不我就忙三迭四的……哎你还没告诉我鱼儿妹子上哪旮儿去了?咋向你问点事儿比拉屎都费劲,吭嗤瘪肚的。该一是一,该咋回事儿就咋回事儿,快说!”
柳月娥把小板凳儿往大个儿身旁挪了挪,瞅着大丫说:
“不天寒不知冷,不恋情不痴情,不怜人不知已,不伤心不落泪。嗳,嗯我原本是不想和你念叨的,怕你担心牵挂。是这么回事儿……”
大丫儿急了:
“我说有事儿吗?师太是啥人呐,会神掐妙算,你就别吭吭吐吐的了?”
柳月娥脸冷落下来了,愁肠地说:
“这话说起来话长了,糗近的说。心儿他爹,被龟河老鬼子叫去了,说是请心儿他爹喝酒。小鱼儿不放心,把孩子碓给我,就哭天抹泪儿地风风火火上北边的大兵营了。小鱼儿临走前儿,说的话怪瘆人的。要是她回不来,就让她的几个孩子认我做亲妈。你说这是哪跟哪呀?心儿他爹,大磨大难多了去了,日本人再坏,也不至于把你德哥咋的了吧?不就吃个饭喝个酒嘛!小鱼儿好针扎火燎的,针鼻儿屁大事儿,就像火上房了,房倒屋塌似的。不过,再有天大事儿,小鱼儿从来没说过这样的丧气话,看来龟河老鬼不单管请喝酒那么简单?他三叔和他三婶,跑回娘家,找大舅去了,这暂还没回来信呢? 我也不太知道内情,也懒着问,啥事儿心儿他爹也懒着跟我说。不像小鱼儿察八街似的,啥事儿管的可宽了。反正她当家,大事小情都是她里里外外张罗着,我闹个省心。”
大丫儿说:
“远了香,近了臭,这话不假?你瞅你,家里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你还懒屁股坐得住?可也是,家人都走了,家里没个看家望门拿总的也不是个事儿?我说能出啥事儿呢,邪唬不邪唬?”
柳月娥说:
“我听他三叔说,影影绰绰好像和冬至有关。冬至和心儿他爹不知拥护啥事儿闹翻儿了,心儿他爹还煽了冬至一撇子,这下扎约了,一杠子蹽马虎力山当胡子去了。”
大丫儿惊讶地问:
“啥?冬至当胡子去啦?这是多暂的事儿呀?”
柳月娥说:
“近些日子的事儿。这也怪心儿他爹?当大哥的,咋那么没彟(yuē)尺呢?啥事儿得掌握点儿矱(yuē)度!我看你德哥吃啥吃不淤作了,有点反肠[常]?就打那个叫邱大哥的来了以后,像丢了魂似的,感情摩杖了,成天价不着家,东跑西颠的。听小鱼儿说,你德哥,为她二哥姜尚文的自卫旅招兵买马呢,想拉王福队入伙。反正是破车好揽载,拉钩扯纤儿的事儿,可能是让日本人瞟上了,要不然能这么邪唬?”
大丫儿说:
“妈呀,我哥看我去也没说呀?这天大的事儿,冬至不是作吗?土狗子他们咋不拦着点儿,信任儿叫冬至胡来?都是吃两天饱饭撑的。德哥要不这么待敬他,他哪辈子才有今儿个呀?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知天高地厚了。庄稼院的人,就是眼窝浅,见不得半丁点儿蝇头小利。德哥供他全家老小吃喝不说,还供他上了大学。掌柜当着,媳妇说着,哪样对不住他呀?就是德哥有千错万错,也不置当他当胡子去呀?冬至他爹妈,肯定得作闹德哥?那咱一个圩子住那么多年,谁不知道谁呀?那爹妈,才护犊子呢。你对他有千个好,有一个不好,就翻脸甩髻子,扬二翻天的。冬至不像他爹妈,打小就仁义上进,和和气气的。嗳,这人上哪看去,隔层皮呢?真应了那句话,癞蛤蟆没毛,随根儿!”
柳月娥说:
“算你说对了。冬至爹妈来家好顿作闹。心儿他爹也没在家,小鱼儿拿了一百块大洋,才算打发走了。小德他妈,你也别一个劲护着你德哥了?连他三叔,都整天价气囊囊的埋怨你德哥呢,别说你哥他们那些哥们了?你瞅见了吧,出这么大事儿,哪哪靠前儿啦?我个娘们家,裤裆卷杆儿,窝着吧!这回我看,你德哥是要破鞋扎了脚喽!”
大丫儿责怪地说:
“月娥姐,你咋能这么说德哥呢?他当纤手,拉纤为了他自个儿呀?小鱼儿他二哥那伙儿人打鬼子,方圆几百里地界都有他们的人。王福队打鬼子更没的说,我亲眼见,缸缸的。那回我回牛家圩子娘家,在半道桦树林子那旮旯,前面来了十多个鬼子,冷不丁从林子里蹿出一溜溜的马队,我就幌瞅着那当头的,人高马大,傻咧的难看,挥一把大铡刀似的大刀片,滉滉地闪着刺眼的寒光,呼嚎地哐嚓一下,那血呀溅啦那人一身一脸的,小鬼子的头飞出老远,吓得我尿哗哗的都成流,整了一裤子。我呀,一点儿筋骨囊都没有,就瘫在了地上。等我再睁开眼时,马队不见了,一地半截儿拉馊的死倒,遍地的血。妈呀,有的还抽搭呢。在我眯糊那大会儿,影绰地听有人喊,把逗的嘎麻都拿上,回马虎力绺子。你说,吓死人不?”
柳月娥行得呼嗤地说:
“那有啥呀?人和山里大牲口差不多,我见多啦!我爹活着那会儿,打围打死的黑孩子,也就是黑瞎子。家里除了我爹再没有一个爷们了,你开膛破肚啥的你啥不得干呐?那要吓,不早吓死啦你?打鬼子打牲口也好,总得那啥吧,抻悠点儿。小鬼子啥玩意儿,咧瓜的两眼眯黑,没亲没故的。杀巴砍巴完了,没事儿人。你德哥不行啊,拖拉拉的一大家子人,还有那一大摊买卖,人家豁出死你能豁出埋呀?把自个儿小命搭进去,咱们娘们孩儿爪儿的咋整,指靠谁呀?邱大哥一个外地人,扑拉扑拉,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行啊?跑了和尚,还有庙顶着呢。咱们不是怕死,真的。你德哥需要我替他死,当回虎贲(ben),我柳月娥不待打锛儿的。那也值个呀?要是当个顶缸的,那也不值呀?死了都冤挺慌。打鬼子是拿枪拿炮人的事儿,你消停地好好做好生意,人强马壮的,谁打鬼子缺个嘎麻的,你伸伸手,谁能吃昧心食呀?犯稳当的事儿不做,净扯那显山露水没用的事儿?我不是没事儿搁拉酱缸玩的人,咱啥长啥短,得像打铁的、干木匠活的、裁缝啥的学,得量材做活,量体裁衣?在旁人眼里,你吉大东家也够树大招风的啦,还抖瑟毛,这不惹火烧身吗?我不是咒他,他再不收缰勒马,咬草根做人,总有那一天张脚,人仰马翻!猪吹篷装水,不是尿也是尿!”
大丫儿说:
“瞅你说的,有那么邪唬?咱德哥可是有分寸的人。跟他二叔不一样,闹糊喧天的,没个准性子,那个劲儿跟彪哥差不多?鱼鹰爷爷说德哥,是松花江里的泥溜够子,深着呢!谁要想作尽他,那人得没长肾子儿,乌糜货!”
柳月娥说:
“那是啥人呐,根本没有嘛!”
大丫儿说:
“你听明白啦?全棵人儿。”
柳月娥说:
“你真是蒙眼的香獐子,长着獠牙,没有犄角。有香囊腺,不分泌麝香。那干啥非搁在心里呢?交偶不做并蒂莲,交欢不做连理枝,真不知你咋想的。一个女人还图个啥,喂饱‘两个眼子’就是福。你这明眼儿偷人,也没那神神秘秘滋味呀?倒不如,四方大炕一张桌,一个被窝叠摞摞,炕头热了上炕梢,轱辘一炕小豆包!”